说起这个,他真是气血翻涌。“朕要废黜张氏,非衡娘子缘故。究竟为着什么,臣即刻禀给姐姐!”皇后忽地拎裙下拜,“孃孃,全是妾的过错。妾不能使官家顺心遂意,妾献给官家的世家小娘子,他也不欢喜。衡娘子是官家心爱,孃孃万万不能损伤了她。倘或令您与官家母子情分有损,妾百死莫赎啊!”
她如同专擅南戏的角儿,执拿着独有的四大声腔,扮演着一个温厚贤淑的贤妻。她退却两步,“官家,妾要服安胎药了,先行告退。”今上扶着她的胳臂,“姐姐也听见了。如今朕膝下唯独一女,皎皎与其女,朕殊为珍爱。请姐姐恕罪,臣先告辞。”
他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的悉心喂着。她喝尽了,颦蹙道:“官家。”他温和笑着,替她擦了擦唇侧,“怎么?”说着挑拣一个金桔蜜饯给她,“快消消苦味。”她张口,咀嚼了片刻,“是妾不好。今日拜娘娘,开始便该顿首的。”他手顿了一顿,“我昔年养在孃孃阁中,与姐姐不大亲厚。不妨事,我会与她解释清楚。”
第9章 诞子
晚膳后,今上到慈宁殿与太后叙。“臣有几桩事,原就要同您说的。皇后盲信鬼神,不知哪里寻来僧侣道士,整日装神弄鬼。这倒在其次,她为戕害衡娘子,不惜动用巫蛊,这可是国朝的忌讳。”太后鄙夷道:“什么?巫蛊?”今上颔首,“不错。”太后仍旧存疑,“她是胸襟狭小了些,但本性良善。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不可能沾染厌胜之术。”
今上睨她进献给太后的大玉川先生,翻手便砸,“姐姐。我究竟是不是您亲生?自幼您疏远我,逢年过节,您过生辰,我给您拜寿您均不情愿。如今您信张氏逾越过信我。难道我会捏造这塌天的罪名给她?她是我的发妻,假使循规蹈矩、能以仁教、通达先知,能够赞襄内政,统御禁庭,臣岂会疏避她?
她不能体恤臣,不容我有任何嬖幸的嫔御,却又要求我雨露均沾,爱惜娘子们。万机宸宝,臣已疲累交加。不求她事事洞察,关怀备至。但至少不要屡造事端,令我有后顾之忧。您不了解皎皎,更不清楚我与她私下怎样相处。
她待我,推心置腹,披肝沥胆,真心诚意。她体贴入微,嘘寒问暖。为了我,她承受着旁人的毁谤和置喙。她只有十六岁,如今怀着我的儿女,却屡遭暗算,她怎么能不害怕?可即便如此,她怕我担心,竭尽全力的忍着。她时而怕得狠了,躲在廊庑下哭,不想我瞧见,猛力压制着,不肯发出丝毫声响。我瞧着,心都要撕碎了。姐姐,爹爹与您两情相悦,您应当是清楚我的。”
周太后慨叹道:“难得有合你心的,你宠爱些,也就罢了。但我仍要告诫你,即便你心爱,却不能使她逾越了皇后。钰溪是枢密使周武惠王的孙女,尚书虞部员外郎的女儿。她是功勋之后,曾也温婉贤淑,她只是一时糊涂,办下了错事。你就不能顾念着你们的旧情宽宥她一次么?坤宁关乎国祚,你要废黜,如海的劄子搁放到你的案牍上去,台、谏两院每日在殿前长跪,要死谏你。国朝重事何其多,你就偏要勉强?”
披星戴月,他心事重重地出了慈宁,回到福宁,见案头摆着一道蜜浮酥萘花,不管不顾地翻手砸碎了。韩从蔚不及禀,就见衡皎跌了手里的戥子。他才注意到她在一旁往瑞脑熏炉里添香,“吓到你了?”她凝望着碎片,有些惋惜。韩从蔚适时补充,“官家,这是衡娘子亲手所制。”她却浑不在意,“不妨事。等官家心绪好了,妾再给您制。”
他自责地垂头,“对不住。”她则指指熏炉,“前日官家说要这味香,妾手脚慢呢,赶了几日才调好。掺着莲花、梅英、鹅梨、蜜脾。甘而清淡,宁静悠长。官家觉得好不好?”
他吻一吻她额角,“好的不得了。”韩从蔚立刻退出殿内,他轻轻地捧起她的下额,蜻蜓点水地啄她的唇。自她妊娠,他便有意压抑,亦未曾召寝。她微微颤抖着,不由自主地环紧他的脖颈。他覆着她的小腹,旋即纵深纠缠。她抱着他,他拨开她御寒的狐裘围脖,吮着她的白颈。她心底潮痒,愈发抱紧了他。“官家……”就是这撒娇似的一唤,使得他愈发抵抗不住,抱了她往寝房去。
他解了她的绒衣、外襦。只剩亵衣时他才将她抱起来,细细密密的耕耘,轻轻地啜吻。因怕唐突了,他略略纵了情就撒开手,喝了些凉茶。再要传,却被她按住,“冬日喝冰凉的水,可要伤身子了。要么,传其余娘子过来伺候。”她愈发羞赧,让过去,“妾是不愿的。但眼瞧着官家……”
他从后揽着她,“我已好了。”
真正好了么?怕是不能。
新年。因衡皎妊娠,福宁愈发喜庆。贴着红字的福,与殿前悬挂的灯笼,她总是瞧着就眉开眼笑。该日他接受臣僚道贺,回时见她正翻箱倒箧,岳迁瑛俯着身,“找不到就算了。福宁殿什么宝物没有?就差那一根步摇?”
他噙着笑意,“想要什么?叫澄时替你找去!”说起她对簪钗不感兴趣,从不跟他索要。单说恳求他,只有最初为了降位为女儿积攒福祉那一桩。
她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官家!妾今日瞧见了魏国夫人的长女,她央着阿娘要鬓上嘟嘟嘟嘟,摇呀摇的花花!当真可爱极了!妾想咱们的女儿想也喜欢。就想早些年婆婆给过我一支簇生卷耳、一支桔梗的。现下倒寻得一支,只桔梗的不知所踪了!”
他扶她坐回鹅绒软垫上,“女儿?怎么,皎皎确信是女儿?”她眨着眼,疑惑不解,“这不是太医院断出的么?妾不懂岐黄之术,怎么,果真是女儿,官家就不喜欢啦?”他将她在云袖里藏着的柔荑搜出来,双掌暖着,“桔梗,有什么特殊寓意么?”
曾听老人家讲,白桔梗象征着纯洁无暇的内心。白水鉴心,清澈如溪。它寓意着永远不变、真心的爱。她偏头,拿出胡搅蛮缠的架势,“我不管,总归我遗失了,官家要补给我!”
他失笑,嘱咐韩从蔚,“听到了?命尚饰亲给娘子打造,务必重视。”说着,他抚抚她的鬓角,“你怎么不答,我瞧着你这模样,这白桔梗定有些特别的。”她故弄玄虚,“没什么!采兰赠芍,妾怎么不欢喜?”
他也未逼着她,心里也觉得只要她不想,不说就是了。
直到一月晦,她胎满了八月,愈发大腹便便。是日她照着铜镜,忽地很震惊,唬了他一跳,“我丰腴这么多!”岳迁瑛替她比量着,见他来就退开了。他摸着她所谓的丰腴,“从前骨瘦如柴的,我瞧着很不好。”
她叉着腰,“但……但我从前那些齐胸襦裙都瘦了……”他愈发感到好笑,“那就重新给你量体裁衣啊。尚制还敢怠慢你不成?”她又反驳,“可……禁庭的娘子都比我清瘦,我心里不好受!”
他沉思发愣,忽而想出对策,“这么的,我即刻下一道口谕,命禁中娘子每日五餐,你看可好?”她百思不得其解,真有“烽火戏诸侯”的意味了。她自顾自抱怨,“别!其实妾食量也很小,从前有年资的舞娘刁难我,叫我将整碗汤羹吃尽。我便呕了半夜。推己及人,娘子们待我都和善,我可不能恩将仇报。”
入夜了,她却不困倦,他翻着古书典籍,殿里的炭火将屋室烘得暖洋洋的。她孕体尤其畏寒,他极其迁就。但并不能使得他不犯热,她贴心地替他摇着纨扇,四目相接时蕴满了笑意。
他说好些了,她就搁了扇子,揉揉胳臂,拿起一旁的绣盘接着针黹,他凑近瞧着,“这是?”她微感到惭愧,“我绣技有些欠缺,但不打紧。绣娘们给公主做了许多衣裳,我一一瞧了,真是精致。我做的那些,只搁着,等她懂事了拿给她看,她便晓得姐姐很疼爱她,这就好了。”
他牵起她的手,“你为他做的岂止这些。”她又拿起纨扇替他纳凉,“妾是她阿娘,费多少心都应该呀。”说着,她又接着说:“官家快睡罢!妾白日犯困,睡了两个时辰,此刻一点困意都不曾有,我将灯熄了,接着给官家打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