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禁行巫蛊,单这一例,就够夷平姜婉宁九族。她阖眼,两只手绕过他的臂膀,仿佛想寻找一点安慰。他亦从暴怒中缓和,用坚实有力的臂膀给她倚靠和荫蔽。“即刻,诛其九族。就算是将京师翻过来,也要找到她。”衡皎乍然提起,“韩都知可搜查过张副都知的住处了么?”韩从蔚立刻拱手,“尚未。娘子是怀疑张副都知亦会……”她疲惫地摇摇头,“我想,婉宁大抵会在那里。”
这一次,就连韩从蔚也敬佩衡娘子的神机妙算。果真,就在张钦和于京都置办的宅邸柴房中,寻得了姜婉宁。她被鞠回,先前是痛骂衡皎,后用米糠粗麻塞了口,只能发出支吾的声响。今上原想送她回寝阁歇着,谁知她却很平心静气地说:“我同她龃龉数年,有些事,也该讲清楚了。”骤见她,被两个高班押住,绑捆结实的姜婉宁仍极尽能事的向前蹭着。衡皎瞧着她,向今上请求,“官家,让她说罢。”韩从蔚则预先禀道:“娘子不知。姜氏神智昏聩,尽道污言秽语,有辱视听。娘子有娠,恐听不得这些。”
衡皎则轻笑着摇头,“我从前日日都听。并没见怎样,不妨事。”摒了束缚,姜婉宁反倒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了。衡皎与他交握着手,也就不怕了。“婉宁,交代罢。为何要害我的孩子?”姜氏忽而仰天长笑,“孩子?你根本没有妊娠,哪里会有孩子?”殿中的小黄门都嫌弃地蹙起眉头,“你不知么?你肚中的孩子是个死胎!哈哈,圣人已寻高僧推算过,他二月初二落地,落地即会断气……”最临近的高班拼足了力道掴她,“放肆!”
她则并不感到疼痛,指着衡氏,“你呀,就是个妖精。野干托生,精魅惑之术,因此我才比不过。一个畜牲,一个贱婢,能生出皇子来?可笑!”衡皎却不计较,“你所介意的无非那几件。我今日就一一指明了。也省得你自以矜贵。你未列彩云仙队,不是我从中作梗。而是张副都知不想你以此冒头,自此脱掉他的掌控。庆沥四年,我们给娘子们献舞,孙娘子瞧你合眼缘,欲讨你在阁中伺候。使得她打消念头的,也是张钦和。你委身与他,他食髓知味,不肯轻放你。你受蒙蔽,终不知他只想狎弄你于股掌之中。御侍一事,你也要恨我?难不成是我操纵了官家的心,叫他瞧不上你?”
姜婉宁色厉内荏,只能叫嚣,“都是你!都是因为你!那夜官家不瞧我的舞,我分明出挑,哪里都逾越了你!王鹤教习赏识我,她们都说我是可造之材!不该只做一个舞娘……”她微有喟叹,“可悦慕之事不讲究道理。不是你多么好,他就定然喜爱。旁的都暂不提,巫蛊是禁忌,凡有所涉定要株连家门,你痛恨我,也不该使这毒计。你便不为你的祖母、阿娘、爹爹想一想?”提及此事,她终以畏惧,“我……我没想过。钦和说这是良策,见效极快,不出半月,你也就滑了胎。届时我烧了偶人,神不知、鬼不觉。”
衡皎追问,“既这样灵验,他何要支使你做?自己做不更泄愤?”此话一出,姜婉宁才意识到遭受坑骗,“亏我这样信他!他竟想害死我……”见今上摆手,叫人带去处置掉,她忙膝行向前,“官家!请将杀戮止于奴一人!毋牵罪于奴的家眷啊!他们何其无辜……”
她握紧他的手,“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我。”恐涉及私隐,韩从蔚等告辞出去,这话中隐有戴罪立功的意味,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起先我在教坊司委顿,张钦和寻了我,说你已做了官家的娘子,已侍过寝,我心里恨极了,定与你不共戴天。我立誓报复,他说他愿助我一臂之力。我答允,他便先要我在坤宁伺候。
我服侍皇后,皇后却瞧我生厌,说瞧见我便想起你昔在教坊,却蓄意勾搭官家。张钦和便顺她意,调遣我去了尚制局。期间,他告知我,皇后寻了得道的高僧,起了六爻卦,卦象所显是你会冲克坤宁。后那高僧又算,说皇后数年前流掉的子嗣托生到你腹里。为此,皇后数日囔着茂哥儿。
后又提卦象变化,说你怀得的是鬼魅,出生立死。皇后还给他瞧你的画像,说天生宜女相,管保生不得嗣子。后来愈发离奇,那僧人想是量准了皇后的心意,他说……你与妲己一般,数狐属,化成人形,因此命数有限,年岁不永。皇后略略儿歇了心,悉心调/教着她新收的养女柏姑娘。据张氏言来,她与你相貌酷似,擅房中术。一经献给官家,必获盛宠。且是宜男相,她爹爹是张氏家生奴,必定翻不出皇后的掌心。今后得了皇子,概记皇后名下。待等孩子记事,会寻合适时机赐死她,以免她借子生事。
还有那日撞见圣人私召张都知,说她命女道起了一卦,意在诅咒你难产身殒。她对你的恨意,不比我的少。后头,我复撞见张氏私会内侍省的小黄门,瞧见他经手小的白瓷瓶,似乎是秘药。自此被他捆在柴房里,再没踏出房门半步……我所知均已提了,衡皎,你替我求求官家,将我千刀万剐,饶恕了我的家人罢!”
今上先搀她坐,示意韩从蔚将她带下赐死。他摒退了一干人等,抱她入怀。她双臂攀着他的肩,“官家,饶恕了她的家眷罢。”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慰,“事涉巫蛊,不能宽恕。”她脱出身来,要跪,被他阻拦。
她只好揽着他的臂,“关于她,我无甚可提。但尤记得八岁那年因跳错了,惹得太妃动怒,教习罚我跣足跪在庭前,禁我三日米水。第三日,教坊司的家眷入内探望,她祖母偷塞给我一个白面馒头,我才没有饿死。衔环结草,该当如此。巫蛊之事,禁言禁谈。方才唯独迁瑛于近前,或知者甚少,不敢肆意问津。便以戕害问罪赐死可好?”
说着,她撂下双臂,软膝跪于他脚边,“妾不敢欺瞒官家,妾这样做,也有私心。巫蛊之事一经传出,即使我能安然无恙地分娩,亦恐她受遭非议。妾生罹患,命途多舛。却盼望与官家的女儿能一生安稳无虞,请官家顾念妾这片痴心,莫公之于众。”
他将她搀起,不知第几次搂入怀里,“都是我不好。我没能护你周全。”
但他毕竟是国朝的权势至高者,倘或他想,即使最终行不通,也势必掀起血雨腥风。翌日,今上意欲以无子、妒忌、戕害嫔御等罪废黜张氏后位。群臣阻滞。再一日,身在清泉寺庙清修的太后忽发谕回宫。
先帝的元配吴氏早前离世,再未续立中宫。今上便尊生母周氏为皇太后,只她与先帝深情厚谊,先帝升遐,她决意殉葬,今上跪求四日,方弃而转投寺庙苦修。今皇后张氏乃她阁中养女,原欲献与先帝,先帝彼已逾四十,且宠爱周淑容。便许她与今上成婚,逾二年,册封今上为皇储君。
皇后特地去迎候周太后,见便哀嚎,诉说诸般屈辱。一刻,慈宁殿请今上前往叙话。他彼时正喂着衡皎药膳,瞧她胃口好些,不禁欣喜。听得禀报,又蹙起眉头,“张氏也在?”韩从蔚作揖,面不改色道:“圣人提早到阊阖前候着,见娘娘便嚎哭不止。”
他又盛了一匙,哄着衡皎,“乖,再吃两口罢。”她欲接手,“官家去罢。妾自己来。”今上却不允,“去回禀姐姐,就说朕此刻不得空,迟些再去请安。”
有人接口道:“二哥儿不得空见亲娘,却有暇在这儿陪着你的娘子。还知不知孝字几笔几画?”衡皎循声睃去,见严妆盛服的贵妇人被皇后搀着,不怒而自威。今上好整以暇的扶着衡皎,携她给周太后见礼。
她月份渐大了,近日身上不好,故施了惯常使的叉手礼数,周太后却乜斜她,“这就是你的衡美人?吾瞧当真是不懂规矩。”有内人出言提醒,“衡娘子,初次拜谒太后娘娘,您便打算矮一矮膝就了事?”衡皎闻言艰难地跪下,双手加额,肃然拜道:“妾衡氏,谨请大娘娘金安。”
她大着腹,这样弯着定十分不虞,皇后欣赏着衡皎的吃力,漫出一分笑意,“也就是孃孃回来了,她才这般地礼数周到。若是旁人啊,哪里受得她顶礼膜拜?”太后驳道:“她婢妾之身,就算是长跪你坤宁殿外也使得。自古妾侍妻,事事遵从是为正理。皇后何必妄自菲薄?”
下一刻,今上业已扶起了她,“姐姐回来,臣未能去迎,是臣的失礼。若要跪、要拜,合该是臣来做。不应迁怒于旁人。她有了身孕,前日里遭人暗害,如今胎息不稳,这些繁文缛节,朕早替她蠲免了。姐姐驾临福宁,臣十分惶恐。不知有何要事?”
太后觑觑她,见她面色煞白,手捧腹,一态孱弱。“偶闻你福宁殿里有奸佞,挑唆你疏离中宫,专宠于她。耳听为虚,今吾眼见为实,她果真是祸水。”
今上挡于衡皎身前,半圈着她,“姐姐,您偏听偏信了。实情如何,朕稍后自会禀给您。张氏,你退下。”周太后诘问道:“张氏?她是你爹爹钦命指给你的正妻,名门世家出身,我的养女。官家不尊异她,反倒各处抬高衡氏来羞辱她。如非我回来,你还要真为衡氏废黜了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