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月皎洁——眷顾山河
时间:2022-07-28 08:11:35

 

 

8章 巫蛊

  衡皎孕入六月,忽流了红。岳迁瑛一壁手忙脚乱地吩咐供奉官延请御医和今上,一壁替她支撑着,瞧着她攥紧了襟口,痛不欲生的模样,复指了数人去支应。他袖袍夹风,脚步急促,坐到榻旁握她的手,发觉掌心满是滑腻的汗,“阿皎,好好的,这是怎地了?”她只断断续续的答着,攀着他的臂,“快……我的孩子……”卞春晖擦了擦额头的潮汗,替她摸着脉,手亦颤抖着,“官家,娘子沾染了活血化瘀的药物,现今微臣只能竭力行针保胎。”

  他摒退了黄门,亲手替她挽起云袖,瞧着根根银针嵌入柔嫩的肉皮中,她疼得哭起来,却极力忍耐着,他压着她肩膀的手掌也共同颤抖着,肝肠寸断,心如刀割。施针毕,她靠着最后的清醒,轻轻地攥他的腕,“官家,我有事恳求。”

  他替她盖紧绣着金罂的绸缎被子,“但有,四海之内,我都为你得了来。”她恍惚又哪里犯了疼痛,无意识的扣紧他的手腕,又似乎察觉,遽然松开,撂开手,五指蜷缩着,“只需要官家下一道口谕,求您将衡皎降为县君。”

  他怀疑双耳所闻,“你……重新说一遍。”她虚弱得好像只剩半口气,“官家。妾想了想,或许真的是您太疼爱妾,咱们的宝宝儿才屡遭不幸。我只愿他平安地诞生,但倘或要您雨露均沾,十日半月才来探望妾一回,那便要我立时三刻死了罢。”

  他不迭抗拒,她摇摇他的手,“意仁,就当是替他积攒福祉。君无戏言。你可都说了,四海之内但有,都会赐予我。自我跟着你,从未跟你讨要些什么,这次就算是我求你。”说着,她死命地撑起身,他忙搂住她的背脊,“你要什么?口渴了?”她费力的笑,“要么……妾还是跪着求您。”他将她揽紧,“你的一片心意,我全清楚。”

  午后,福宁殿有谕。衡淑仪受疾,有感资薄,不胜宠名,自请降美人。亟请,今上终许之。

  才刚听了韩从蔚的禀告,岳迁瑛骂道:“姜婉宁!她怎么阴魂不散!娘子在菩萨献香花队时,她便寻衅滋事,后调了佳人剪牡丹,她便偷盗了红绣抹额,特特儿摔坏娘子的仙冠!前些日苟合都知,窃了娘子的领舞,毁谤娘子的声誉,谮她私相授受,有失贞洁。栽赃娘子偷盗的那内人也与她过从甚密,圣人竟还未处置她?”

  韩从蔚镇静而谨慎的禀说:“岳内人所指称的姜氏,今在尚制局执事。月前升迁做了司制,如今掌分配衣缎诸事。”岳迁瑛蹲俯下身,“娘子,她与张副都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惯了。如今竟能脱了罪,好端端地做了司制?这太骇人听闻了!”恰逢今上带了奉药的女史,衡皎掀了被,径直跪倒向他顿首,“官家。求您为妾做主。”

  他忙慌地搀她,“隆冬腊月的,这会儿撞了寒气怎么是好?”他扶不起她,她方要说,却已泪流不停,掩着嘴,哭得浑身都在颤抖。他只好将她抱起放到软榻,转头责备韩从蔚,“怎么回事?你们跟娘子说了什么?”

  岳迁瑛泥首,“官家。今尚饰局女官姜氏,系原教坊司佳人剪牡丹女队舞女。她谮谤娘子在前,栽赃偷盗在后。教坊司诸歹事,譬如偷盗娘子财物、诟谇谣诼,她做下这诸般恶事,却依靠着圣人和张钦和副都知,安然无恙地成了司制!”韩从蔚则填补说:“官家嘱咐,臣已尽快查实。娘子的襦裙上所熏香料,掺杂入了寒物,可引血瘀、落红。询问过卞御医,说孕妇万不能沾染分毫。”

  衡皎此刻来了精神,拔下头簪,摆出一副凶狠毒辣的模样,“她害我不算,竟还要谋杀我的孩子!我现就去杀了她,圣人若恼了,就让她拿条白绫子勒死我罢!”岳迁瑛恨不能遏,“不必娘子去……”

  韩从蔚拦到衡皎身前,“请娘子息怒。罪奴姜氏昨日领了坤宁的宫牌出禁庭,如今未归。”幸今上搀扶及时,否则她就要摔在脚踏上,他心疼地搂住她,顺着她的鬘发抚着,旋即下令,“澄时。即刻动用皇城司、殿前司全部人手于京城内搜捕。通令各州府,定要寻得此人。能检举揭发者,赏金千两。”说着,他深吁口气,“传张氏来福宁殿。”韩从蔚领命,“张副都知已在殿外负荆请罪。”今上睨眄着窗牖,“不是他。”

  那便是,皇后张氏。

  他勉强替换笑颜,用手指替她擦着泪,“不哭。他或晓得你哭倒长城,还不知落了地要怎样责怪我。”衡皎齉着鼻子,抽噎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官家欲见圣人,妾能一同前往么?”见他神情犹疑,“事关腹中孩子,妾……不想遗漏一分。”

  内侍为她摆设十二扇的仕女图的水纹屏风,真有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的意味。他为她盖了鹤氅以温膝。她惘惘地,却对他展露笑靥,“或许这件事是张钦和瞒着圣人做的。圣人是他的孃孃,怎么会?”

  她竭力地说服自己,自欺欺人地替她开脱着。他摩挲着她的侧颊,“倘或真如此,我会废黜她。”她垂眸,望向鼓起的肚子,“一定不会。孃孃会和姊姊一样疼爱他。”

  韩从蔚禀说圣人已在等候,他才挪步去屏风前。皇后拖着沉重的步调,于丹墀乜斜张钦和,终究敛裾正颜,向御座拜下,“官家。”他就端详着那俯倒的姿态,他名义的妻子,曾也怜恤非常的内眷。“你应已晓得是何事。”皇后心头有酸楚漫出,“姜氏可寻得了?倘或罪人已鞠,妾会即刻正法,肃清禁庭。”今上却质疑,“她谮害阿皎,栽赃嫁祸,之前的事已该万死。缘何留她到今日?”

  皇后茫然地抬眼,“哦?那柄玄霜,官家说是您赐予衡美人的,妾便从命。暗通款曲,即使同也是跟官家,但她身为教坊司的舞娘,本就不应与郎子们牵扯不清。衡美人的罪愆,官家不惩戒,不重罚。姜氏所禀的,哪样都如实,妾当以何罪名惩处?倘或真有责备,意恐今后的舞娘、内人等都搜索枯肠、极尽能事地兜搭官家,妾无从约束。

  官家,您可有想过,衡氏身家卑微,其母乃齐国大长公主的歌舞女。不逾五岁,由大长公主携带入禁中,自此由贾婆婆教养。就这么凑巧,她数载未曾抛头露面,醉心舞艺,从未御前献技。与您怎样结识、怎样暗生情愫,这些您都有考虑过吗?

  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您,个中隐情不言自喻。她分明早前得知您就是万乘之尊,得逞后又盘弄诸事、捏造事实,以谋图中宫尊荣。现下,她毫不顾忌您的嗣子,要效仿武后,以子嗣性命来诋毁妾。否则她身在福宁,如何屡罹不适?寇充媛有妊时,可不曾三日两头地闹事,官家没有为她的身孕操半分心。既太医院诸位医官下了诊断,说是公主。那如她福薄,怀不住,倒也无甚好可惜的。”

  今上怒极反笑,“原来这便是你真正的作想。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皇后不假一番思索,“衡氏身处云韶府,据内人禀,意欲处处捏尖冒头。换于州府,其身乃同官员蓄养的娼妓。《西樵野记》云:然有官妓,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楼,咏歌伟酒,以谋斯须么欢,朝无禁令固也。厥后漫至淫放,解带盘薄,牙牌累累悬于窗榻,尽日喧峡,政多废弛。她清白与否纵能不论,歌舞妓之身,过分低贱。岂与宫中世族簪缨出身的娘子相较?还屡屡挑唆官家疏避中宫、破格升秩,她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啪一声,皇后被掴倒。屏风后的衡皎恐今上有妨,忙去瞧看。她哀哀地笑起,“这一巴掌,官家早就想打了罢?你的心肝儿那日罹此羞辱,你痛不能消。她作恶多端,这孩子流掉了,也是理所应当,八九不离十的。官家既信重她,就让她不断地生公主给您。最好啊,仿照着国朝的董淑妃,三年生三女,多女多福。”

  说着,她释然地施礼告退,无所畏惧。曹内人扶着她,觑见巴掌印子一惊,“圣人,这!”她耷拉着眼,“官家打的。”

  他忽而想起她在屏风后,忙去察看。恰她也踱出来,他扶稳她,“她的确是疯了。”她垂下眸,“我也着实不曾想及,圣人会嫉恨我到如此地步。”才说着,岳迁瑛捧了个木盒子进来,“官家万福。方才我们去搜查姜氏住所,寻得此物。”她才要去揭开,岳迁瑛却闪躲,“娘子,您有孕在身,瞧这个不吉利。不如还是给官家瞧罢?”她便侧过身,到案前去取熟水。听他怒喝的“放肆”,钵亦砸地,咚地一声闷响。循声看去,是个腹部扎满了针的巫蛊钉头人偶,走近了,才看清写满了她的生辰八字,背后用歪扭的字迹写着衡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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