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念想,他渐渐习惯了。“娘子为我诞育子嗣,我却嫌弃娘子,我还是人么?”她扭头,忽然发问,“万一是公主怎么办?”自然不能塞回去。他忍俊不禁,“那就更好了。我全心全意宠爱,也不怕娇惯坏了她。”
衡皎又乐陶陶地,喜滋滋说:“我是不是很厉害?这么快,就有身孕了!”他沉默良久,很严肃地说:“应当是我的功劳。”她叉腰,很不乐意,“这孩子可是由你来生?”他不得不迁就,“娘子受累了。”她这才眉开眼笑,“这还差不多。”
但能真心诚意为她的妊娠欣喜的,想是寥寥无几。皇后始料不及,听女史禀说:“才刚把出的喜脉。官家欢天喜地,当即就打算拟册淑仪。”皇后质疑,“淑仪?难不成已笃定她怀的是皇子?”女史弯着腰,“圣人。哪有那么准的?不满三月,连个影儿也没有。瞧邕王家的小娘,把的是孕子,不是照样生了女儿?”皇后兀自絮絮,“不成。不成!等临盆就来不及了!那时晓得是皇子就……”有人接口,“就怎么样呢?威胁你国母之尊?”
他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时候来!皇后窘迫地立起,扭扭捏捏的施礼,“官家金安。”今上忿然,“朕原想告知皇后,衡皎有孕,请你约束好禁庭若干人等。如今看,皇后才是最需提防的。真是不虚此行啊。卞春晖精通女科,如今瞧了,说其脉滑利而盛,右盛则女。”皇后这才放心,“既如此,官家可考虑将寿康郡王接回宫中教养?”
今上诘问:“皇后就这么笃定朕此生无子?”她怯懦,半晌闪烁其词,“怎么会呢……官家正值盛年,娘子们也都韶华年纪。说来妾正有一事要回禀,妾的养女佟襄莹月前已成了人,妾正全心调/教着,盼她能替妾侍奉官家呢。如今衡氏……衡娘子妊娠,官家缺了人伺候可不成。倘或说您怎么子嗣稀薄,其中不乏疏避禁庭的缘故。或许官家多召幸,娘子们的喜讯多起来,皇子也就接二连三的降生了!”
今上却平心静气,仿佛并不焦急,“圣人。朕忽想起,你初入潜龙邸,整整四年,朕唯独你一位内眷。我们彼时尚算是恩爱,但你仍未能有福音。想来子嗣缘法乃由天定,朕不愿勉为其难。”
他回福宁殿时,见她正拨弄着琵琶试弦,时而调一调。见了他有些惊喜,“官家回来啦?不是去坤宁殿探望圣人?怎么没有……”
他噙着笑,若有所指,“不得了!小醋坛子竟大方起来了。你倒盼着我留宿了?”她撇撇嘴,“我一贯小器。内人都说圣人殿中的佟姑娘珠零锦粲,海棠醉日,我以为官家叫她缠住了,不肯回来了。”他抹抹她的鼻,“都是要当娘亲的人,动辄就捻酸吃醋,小心这孩子随了你。”
她却敛了笑,正襟危坐,端出讲正事的架势,“若是公主也便罢了。可假使是皇子,圣人大抵会要他在膝下抚育。官家,你会允圣人这样做么?”直截了当,她历来如此。他深思熟虑过,敛了笑意问她:“你的意思呢?”
她绞着裙带,似乎很烦躁,“我自然不愿意啊。十月怀胎,一朝临盆,最终却管旁人喊娘,我只能远远瞧着。圣人有多厌恶我,官家也知晓。倘或给了她养,只当我白诞育一场。官家如有此心,衡皎宁愿再不妊娠。”
第7章 有子
他半晌将她揽入怀里,“能与我推心置腹的,唯阿皎而已。”她抵着他的肩头,双臂将他锁住,“我只想与官家长相厮守,与官家儿女双全。瞧着娃娃长大,垂髫承欢膝下,一辈子顺遂无虞。剩下的,有没有都不要紧了。彼时我将将入禁庭,女史褒扬圣人纯孝性成,治事精详,轻重得体,嫔御及内人,无不奉法感恩,心悦诚服。她于国朝、于官家皆不可或缺。假使她平和,妾定会尊敬爱戴她,就与禁中的娘子们一般。”他抚着她拢起的宝髻,蜻蜓点水般吻她的额间,“阿皎真是越来越好了。”
有了身孕,她最严重的妊娠反应便是疲惫和困倦。午歇时辰渡过去,韩从蔚正要禀报宣徽院和集贤院的学士乞请赐对。他俯身,颇为爱惜地摩挲她的侧颊,她睁开惺忪的杏眸,搂着他的颈借两分力,“要走了?官家躬揽万机宸宝,真真是劳累。”她颦眉蹙额,他却特意摸开褶皱,“惯了。你接着歇。”说着留意扶她躺回,“晚膳我已叮嘱了,备了清粥小菜,不会油腻荤腥。”她嗳一声,攥住他的袖摆,她笑吟吟地说:“我能请尚制局的内人来福宁殿么?”
他不禁疑惑,“缺了什么?我吩咐澄时去经办。多大的事还需你亲力亲为?”她摸摸额头,颇感羞愧,“讲出此事,官家又要取笑我。原是三四月前的旧事了。我们踅摸了香方,另挑了几味温缓的添入其中。我偏劳人家,如今自己倒忘个干净。不说旁的,添置香料的银钱我尤赊着,不知道的以为我拮据得很。也想请迁瑛去帮手带话的,只是我们从前时常团聚在一处,如今连面也不露,岂不误解成了我端架子?”有条不紊,使人信服。他含笑道:“是该给你配一位都知听候调遣了。”
她感叹,官家不愧是主宰,怎么考量到都知了,倏忽她答说:“我有迁瑛足矣。”他却很坚持,“女史倒和内侍有异。他们在内侍省或皇城司领职,所通人脉、所知传讯,都非常人能及。”她懵懂地抬首,他指尖点她的鼻,“这些事自有我替你安置妥当。你只需安心养着。”
出了寝殿,他却已紧锣密鼓的考量,“调崇义如何?”韩从蔚一怔,“官家,他月前迁升,如今领殿中省。为娘子执事,恐有不妥。”他则不介意这一桩,“衡娘子有娠,当务之急是替她配妥了人。若真按照规矩,选小黄门慢慢历练,待等一年半载再迁高班、高品,怕是万事都迟了。”韩从蔚只好据实,“官家恕罪,方才是臣莽撞。黄都知一向清谨忠勤,性情俭素,想服侍娘子,应无有差错。”
今上亦首肯,“那便暂调他来补阙。娘子的一应膳食、器具均要慎之又慎。坤宁殿,尤要提防。即日就打发人去监看,如有异动便通禀给朕。”他甚为尊异衡皎这一胎,已不言自喻。也便是晚膳前,衡皎懒怠地起身梳妆,岳迁瑛露出为难的神态,衡皎便问:“出事了?”她则先晃首,“娘子,殿中省的黄崇义都知自未时便来候着,一直候到了现下。”她颦蹙,“黄都知?他是谁?他有了要事,不去通禀官家、圣人,怎么来寻我?”岳迁瑛捋顺云袖,叉起手,“官家调他来侍奉娘子。”
衡皎疑惑,“那快请进来。”说着,她亦撑扶立起,向黄崇义欠身致意,“听迁瑛说都知等了我多时,在此给都知赔礼。”黄崇义拱手,“娘子折煞臣了。”衡皎从未和都知们打过交道,“我并非故意。更不是想给都知下马威,请都知别介意。”黄都知略感诧异,但数载的磨砺使得他宠辱不惊,“娘子怀有身孕,多歇着是应当的。恭候娘子,是臣的本分之事。”
衡皎垂眸,她隶属教坊司时,最恐惧、最憎恶这些道貌岸然、长袖善舞的都知们。“我知晓都知于殿前司任要职,不想耽误了您的锦绣前程。”黄崇义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官家尊异娘子,臣来服侍,自是鹏程万里。请娘子不必替臣忧虑。”轻飘飘的驳倒了她,好似名利如浮云。
用晚膳时,他舀了春芹碧涧羹给她,另特地指了一道煿金煮玉,一道糟瓜齑。她抚着胸脯,用了两口就搁了牙箸。他朝她看过来,她侧过脸,狠命地抵抗着熟悉的恶心,他即刻授意端小盂来,替她拍着背。她只呕了些酸水,他也不经人手替她擦拭,“胃口还是不好?”她又感到头晕,泰半靠他撑着,“不太舒服。能不能不吃了?”
他看得心疼,她何曾这般温柔小意。从前闯天撞地,嫉恶如仇,如今被剪去了双翼,连不想用膳尚且要经他答允。他将她抱起,送她回去躺着,替她褪了丝履。她仍旧皱眉,“官家,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他替她顺着气,“没事的。这是妊娠反应,我已召了卞春晖,命他为你开两副药就好了。”她问着问着,竟掉了泪,“可我用不下膳食,夜里睡不好,孩子还能保得住么?”
他温声抚慰着,“卞春晖就来了,别急。”御医擘肌分理,“娘子脉象略虚浮,臣会另开两副固本精元的药方,娘子服过便能缓和。妇人害口是平常事,娘子毋须过分忧虑。”她觑向今上,他欣慰的握紧她的柔荑,“你瞧,都说了不要紧的。”她瑟缩地应声哦,岳迁瑛适时替她拆卸了簪钗,悄默声的潜出去。她此刻才坦白,“妾与官家说实话,官家别责怪我疑神疑鬼,好不好?”
他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你有事瞒我?”她愁眉苦脸,“今日……张都知来通禀妾,说圣人告诫妾要静心养胎。说前几年宋娘子有过身孕,不想无端滑胎,宋娘子亦郁郁寡欢,不逾半年就撒手人寰。官家,怎么会这样?我可会如此?”皇后,又是皇后。她觳觫着,他搂她便狠狠一颤,“别怕,卞氏擅女科三代闻名。你瞧瞧寇娘子,她怀成乐时,还是由寻常的医官照拂呢。别杞人忧天,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随时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