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挪出了坤宁,皇后侧避开主座,请他上座。他却不受,“朕原以圣人处置内人俱有定法。不想只是率性而为,私心作祟。”皇后平心静气,方才回话,“妾宰执禁庭,无有不竭力之处。教习贾氏,教授不善在前、顶撞中宫在后,妾要将她逐出去,已是莫大的仁慈。”
今上发笑,“这么说,你倒是担得起贤德二字。既如此,掌掴衡皎,你如何解释?”皇后却有意问诸昨日,“那便请教官家,妾要逐贾氏,您为何刻意拦阻?”
今上瞧着她,“贾氏是罪人?她行了怎样的恶事?所谓的不善与顶撞,是否关乎衡皎?”她恼羞成怒,“是又如何?官家畴昔秉持公道,使得万方敬服。而今为着衡氏,不壹而三的驳斥妾,偏袒与私心一览无遗,妾要维持禁庭安宁,需立即对衡氏做出惩处,杀一儆百。”
今上好整以暇,从容以对,“圣人。你逐贾氏,是缘于对衡皎的嫉恨,而非贾氏谬失。你的公正又在何处?圣人有了偏颇,朕稍加裨补,怎成私心?”皇后加重语调,“官家。倘或贾氏并非衡氏教习,您岂会插手此事?”今上反驳有力,“假使她并不系衡皎亲眷,圣人当不会寻衅滋事。”
皇后颤颤巍巍地行至他面前,膝头一软,如齑粉倾倒,如此,倒累得嫔御们纷纷下拜,“寻衅滋事……妾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如今,为了衡氏,官家屡次兴罪,妾忧愁而不知所以。官家疼宠衡娘子,如今要罢黜妾,另立她为皇后么?”今上泯然一笑,“未尝不可。”
今上拂袖而去,在寇充媛的带领下,皆从速告辞。
福宁殿。意欲上前敷药的女史都被挡开了,岳迁瑛尽力抚慰着,“娘子!这是卞春晖医官亲自调制的。您这么耽搁着,恐要留疤痕了!”她丢了药膏,“我不要,我通通都不要!我要见官家!”西头供奉官拱手亟请,今上袍袖夹风,见她疾奔出来,立刻俯身去搂。她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他温声哄着,等她稍缓,才将她抱起送到内寝。她紧紧地捂着侧颊,他要瞧,“不愿旁人碰也就罢了。她们粗手笨脚的,怕再弄疼了你。我给你敷药。”
她侧开身,“我如今貌丑无盐,不堪入目。才不想官家多瞧我。”他无奈,只得靠近些坐,“敷过药,有两日也就恢复如前。与我,有甚不好意思?”她渐渐妥协了,也怕闹得太狠,真招惹他动气,搁了手,他才窥见真容。皇后蓄着指甲,两道血痕显著,如今微微肿胀着,与其余敷着脂粉大相径庭。他取了一旁的药膏,微不可感的放轻手脚,“她是魔障了。我已革了她的俸,罚了她的女史。”
她哂笑,“官家。假使有一日,圣人赐我一死,你亦不会真将她怎样,可对?”他要揽她,却被她闪躲开,“阿皎。她十三岁由皇考指婚,入潜邸,数载辛劳,我不能不顾念。”衡皎擦了眼龇的泪,“是。圣人与您十二载夫妻,妾区区之身,岂敢比照?那就请官家赐妾匕首,允我自断。我不想再受折辱。”今上凭蛮力将她箍住,“我不许你这么想,更不容你这样做。”
那日起,衡皎忽而发觉,她的意仁,从不能举动自专由。朝纲、臣僚、盘根错节的纠葛诸如此类,都是他的掣肘。她也就只闹两日脾气,也便大事化小。女儿家都格外注重相貌,嫔御更甚一重。用益母草留颜方子调理着,不出半月,也便全然愈合。
岳迁瑛凑趣道:“《新唐书》说,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我瞧着娘子容颜姣好,较从前更胜一筹。明日坤宁设筵,圣人与娘子们斗香,请外命妇们评点,您可要去?”她只顾着敷粉,片刻才说:“官家去不去?”岳迁瑛认真考量,“既宴请显贵的命妇戚里,似乎没有不赴宴的道理。”
衡皎秋波微动,哼声道:“官家在,我便要在。她纵使想赢,我也得给她添些堵。”岳迁瑛为难,“娘子总不好顶撞圣人的。”衡皎质疑,“我只是求她秉持公道。夹指之痛、掌掴之辱,她纵容嫔御挑起我的旧事,散布我的谰言,我难道还对她感恩戴德不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忍辱吞声,逆来顺受,永无止境。人人寻软柿子拿捏,圣人同样。”
岳迁瑛叹息道:“听闻圣人要爇苏学士的雪中春信,对于魁首志在必得。咱们又不曾有拿得出手的香料,怕是……要落了下风。”衡皎却不以为意,“这样司空见惯,桂冠就十拿九稳了?”
晚膳时,今上照旧给她盛羹汤,“明儿布筵席,你先歇着。”她侧首,“我去不得么?”今上弹她额头,“哪里你去不得?不过是想着场合嘈杂喧嚣,你应不大喜欢。”她否决,“妾都听说了!明日圣人要与我们斗香。官家还特地寻了柄玉如意做彩头!”他颇感惊奇,“你不是素来对玉石不感兴趣?我赠你的羊脂玉镯子、翡翠镯子,都从不见你戴。”
她立刻说:“只要官家送的,没有我不喜爱的。官家朴素,福宁殿里无一物靡费。我带着它招摇,若惹了事端,于官家不好。彩头与赠予倒有异。我也不想奔着魁首去,圣人都胜券在握了,不过是想凑一份热闹罢了。”
第6章 斗香
翌日晚。今上于崇政殿赐对后,直接去了集英殿。韩从蔚回禀道:“衡娘子一早便到了。”各阁佯装摩拳擦掌,皇后亦意气风发。只不时仍有外命妇称赞今日衡皎装扮,她一身主嘉陵水绿的褙子,映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案样,清尘脱俗。不比皇后的象牙高冠,发髻挽得随意,显然是有意不与中宫攀比。她不时与岳迁瑛搭话,并不介意旁人低声提及。
今上到后,见她这身服襦亦一愣。一瞬的瞩目已使得皇后心头提气。公正起见,皇后事先请命妇回避,数人单独调香,再拿去比赛。
与皇后亲厚的孔、胡娘子敷衍了事,只糊弄了两盏茶也便作罢。略严肃的寇娘子、庄娘子等不过劳碌一刻钟,也就好了。最后只剩下皇后与衡皎,孔才人取笑道:“瞧她调的什么?不过将些名贵香料混杂起来,真是没见过世面!”身侧的内人跟着说:“她一个舞娘,又不懂制香,现下是黔驴技穷,病急乱投医了!”衡皎微笑着瞥过去,两人噤声。
线香燃尽,娘子们的香都拿走了。皇后有意摆显,“衡娘子,你制的是哪味名香?”她欠身,“回禀圣人,史书典籍并无记载,是妾自行研制。”皇后露才扬己,愈发春风得意,一炷香,内人捧了字条,交与今上。“启禀官家,命妇们均评毕。以赞左三最多。按照预先的摆放,是……衡娘子取胜。”皇后骇然失色,女史继续补充,“魏国夫人评 ,此香离经叛道、不落俗套,其余香等,不过墨守成规,循规蹈矩而已。”
皇后勉力支撑,女史继续禀,“第二为右一,是圣人所制。这味雪中春信效法苏学士,梅魂雪魄,暗藏盎然生机。气味幽凉,娴静清柔。”其后褒奖,皇后只觉得讽刺。败给嫔御,已是莫大羞辱。输给衡皎,她更无地自容。原已通遣了几个熟稔的命妇,由她们撺掇着,其余嫔御怎可能超越?
衡皎也很意外,觑了觑今上,又窥了窥皇后。还是寇充媛先打破尴尬,“说起来,衡娘子这一篆香还没有名字呢。”衡皎起身,向皇后矮身,“圣人通晓古今馨香,如妾有幸,能否请圣人赐名?”
皇后败了,自觉得什么都是嘲讽。“吾想不出。”衡皎的笑意僵在脸上,寇充媛又捧了一盏酒,“衡娘子,今日筵席一团喜气,不如你敬圣人一盏酒,圣人高兴了,许就赐了名。”她接过,绽开笑靥,“那妾便祝愿圣人仙寿恒昌,芳龄永继。”皇后怫然作色,她此刻提及岁数,莫不是讥诮自己?她只短今上两岁……这衡皎,实在可恨!
衡皎见她迟迟不动弹,今上却已端盏,她会意,“那妾敬官家,愿河清海晏,盛世太平。”他欣受,示意她回座。“这味香,便叫冠群芳罢。”满座哗然,皇后亦侧目。席间推杯弄盏,她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酒过三巡,她终究凭借醉意问:“官家,你徇私舞弊,让那些命妇推举衡氏的香料,将我比下去,由此抬高她,对不对?”
她总擅长扫兴,他瞧也不瞧她,“皇后何出此言?你的雪中春信感存天地、悠长隽永,果真不假。但冠群芳别出心裁,独有新意。就不能略胜一筹么?”皇后怒意分明,“当然不能!”周遭的内人避退,“嫔御再显,不能逾越中宫。她如今凭着官家的宠爱,屡次挑衅,官家为何不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