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灯明,红烛高照,云消雨歇。他从背后拥紧了她,“我方才碰疼了你么?”她慢吞吞转过身,“尚寝局教导过了……说处子之身,理当如此。”他不由得发笑,“她们还教了你甚么?”她反复考量,“还给我瞧了《避火图》,请我好好研习。”他拨拨她额前鬘发,拿绢子擦了擦她颈间柔腻的汗,“那看来……你如今颇有心得了。”
衡皎却不这么想,“不是。那么不堪入目的场景,真真应了非礼勿视。就连尚寝局的女史也不愿多瞧,想应是客套一番,不能作数的。”他不由得笑意更深,“那你意下如何?”
她应答地有理有据,“尚寝局的人极力褒奖,说嫔御们翘首企盼。可真的没那么……舒适。官家,她们说承过幸,便会遇喜,当真么?”他指尖勾勒着她眉眼的轮廓,“哪有这么快?此事甚有门道,天道酬勤,方为不二法门。”
衡皎质疑,“酬勤?”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大姑娘,于是今上谆谆教诲道:“比如重来一次。”她胳臂挡住他的胸膛,“你这是假公济私。外头的娘子们都一日三遍的服补药,叫做……叫做‘坐胎药’。您打量着我一无所知,就打算坑骗我了,那可不能够!”
今上全然是不敢苟同的神情,“孙思邈《备急千金药方》自序有言:凡欲治病,先以食疗,即食疗不愈,后乃药耳,是药三分毒。你怎么不听?”衡皎懵懂,“我又不读医书宝典,怎么知晓……”他抚着她的鬘发,“不急。心诚则灵,子嗣缘法总会到来。你还小,再颐养两年也不迟。”
她猛地钻出他的襟怀,“我不小了!我都十六了!”他哑然失笑,“我约莫长你十一岁。”她似乎很介意,扭捏的侧开身,“既然官家觉我稚嫩,那别抱着我。咱们各歇各的罢。”他又靠过来,“年纪小,脾气却大得很。”她自顾自的置气,才将系妥善的亵衣又被他悄悄解开,“我给娘子赔罪。”说着,又接连落下数吻,她束手无策,只得就范了。
翌日晨起。她像酣醉一般,愣是没在平日的时辰转醒过来。他顾念着她的疲累,只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又特意告诫内侍噤声。待用导引术束发通头时,见她揉着惺忪睡眼,拖着沉重的步子款款而至。尚寝局意欲出言提醒,他却预先摒退开来,“回去好好歇着。我这儿不需你。”
她也不顾侍奉栉盥的各色人等,张臂便去搂他的腰,引得一干人等愈发低了腰,头也不抬。他摩挲着她的背脊,等人自觉告退才说:“怎么?还不舒服?那今儿延请御医来给你瞧瞧。要么……寻尚药?”
她一概推拒,只贴紧了他,“都不要。抱抱就好。”他轻轻拍着,约莫一盏茶,他也便继续戴冠。衡皎,也很领情。果真回内寝歇回笼觉去。张司寝戆直敢言,提出了中肯的意见,“衡娘子,您这样十分不妥。”衡皎顾首,辨别后颔首致意,“女史所言极是。”
随即不停脚要回,张司寝讶异,“衡娘子!”她果真止步,“纵有官家爱惜,娘子应当推辞才是。官家盥洗,娘子理应侍候。便是官家有意免却,昨日娘子获封,今日该去向圣人晨省。岂有安歇到日上三竿的道理?”
衡皎半句未曾听取,“张女史,昨日您才教授过,说要事事遵从圣意。今日却几次三番驳斥官家的意思。那么我是听从您昨日所授,还是欣纳您今日所言?”张司寝忽感她标新立异,怎么不按常理出牌?“金口玉言,自不能有违。然娘子侍奉圣人,犹如寻常家中妾侍妻,决不可有失。”
她耷拉着眼,“禁庭有不成文的规矩。初次司寝免该日晨昏定省。张女史,我所知是真是伪?”张司寝面不改色,“既属不成文,那便属格外恩赐。做嫔御的,岂能忝颜受恩?”
衡皎却一反常态,疾言厉色,“我不是任人摆布的悬丝傀儡。张女史,你倘或是来做谁的说客,那就错了主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教坊司诸事,业已尘埃落定。我与官家前事,又岂寻常人等可以窥知。你或当真清流作风,不妨将根底摆正。毋今顺服忠恳,背地里却极尽诋毁之能事。你们编造和传将的谣言,真当我耳不聪、目不明,一概都不知?圣人德行,我望尘莫及。更不想在官家面前佯装伪善。接下去,就请你们自重。”
她还是去见了皇后。坤宁殿中,鸦默雀静、寂然无声。嫔御们或有窥视,她均不侧不避。半晌,皇后赐茶,“这是贵州的顾渚紫笋,列茶中第一流。你们都尝尝。”
嫔御们道谢,纷纷掀盖嗅过、品过。孙才人事从皇后,便会意道:“衡娘子怎地不饮?莫非是从前无福,也喝不惯这新鲜名茶罢?”她觑向孙氏,她便缩头缩脑,她复又环顾,“妾手上不便利,恐要辜负圣人的美意。”
皇后骤然皱眉,胡氏接口道:“听闻衡娘子尚居内人时,便屡屡私会官家,还交换了信物。您的一举一动,真是令人震惊。”这些而今不得势,却想要显出几分优越的人啊,只能刻意地翻出旧事。“胡娘子指责我,不要紧。若带上官家,未免多有不敬之嫌。”
孙才人适时补充,“我前儿有幸瞧过衡娘子一支舞。觉得不怎么样。”衡皎扶鬓边的海棠簪,“那想来孙娘子定是道进乎技。娘子从前怎么不提呢?倘或我知晓,定要求教于娘子,以求得日有寸进。”
皇后适时打断,“好了。衡皎已是官家嫔御,从前的事就作罢了。如今官家膝下无儿,你们当自省自察。得了闲暇,也该积德积福,倘或得个公主,也是好的。”说着皇后瞧向寇充媛,“妱稚,成乐的风寒可好转了?”充媛应道:“多谢圣人体恤。确是好些。”
出了坤宁,衡皎亦默不作声。寇充媛忽低声提醒,“衡娘子今新诏获封,万人瞩目。但分毫不避、锋芒毕露不是好事。昨儿的事我略有耳闻,虽则着实是圣人……你要谦卑,这才是长久之道。”衡皎颔首,“谢过寇娘子的好意。”
后女史将她唤住,“衡娘子。圣人请您回去。”来者不善,她至殿内,仍旧施了常礼。皇后屡次压倒心底的厌憎,“今晨的事,吾闻之。衡氏,你有陛下爱重,更应谨言慎行,不可逾矩半分。”衡皎颌首低眉,却攒眉蹙额。皇后见她不谢罪,十分疑惑,不由得加重声调,“衡氏,吾的话你可都听进了?”
衡皎内里咂舌,装腔作势的下拜,“妾惶恐。”这才合了皇后的意,纵使今上鲜有踏足,然而国母威严尤在,她不犯重罪,便永久享有尊荣。她正要训诫,却见西头供奉官进内,“圣人,官家到了。”
他来得急,绛纱服尚未撤换,她施过礼,见今上搀扶衡皎起来,“听都知禀,圣人要因盥栉之事责问衡娘子。”皇后心底咚咚地跳,勉强维持着平和,“这是嫔御的职分。难不成衡氏金贵,是您的例外,也是禁庭的例外么?”
今上以为然,“圣人今日倒很开悟。”皇后愠恚,“荒唐!官家克己复礼,邹缨齐紫,如今就为着一个教坊司的奴婢,要自毁清誉么?”关乎他的声誉,衡皎终于开口,“圣人。妾会持躬淑慎,恭敬事上。”
不欢而散,出了坤宁,她悄不作声地挽他的手臂。他察觉了,笑斥道:“做什么?”她很不高兴,“我都这么懂事了,怎么也不见官家嘉奖我两句?”他失笑,“你呀,还是不懂事的好!”
衡皎叉腰,气血翻涌,“官家可别误解,我不是为博贤良淑德的劳什子名声,但圣人说事关官家清誉,我便不得不请她恕罪。”他驻足,“竟是如此么?”
她怔愣地点头,“不然呢?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我只要官家悦慕我。只在乎官家的态度。”他揽住她,无奈地笑,“禁庭争端不休,你要处处留意。我或许有顾不到的时候。”她杏眸中泛着狡黠的光辉,“可我知道,官家总会护着我的。”他无比赞同,“这倒是不假。”
首次到福宁殿,处处都新鲜。他俭省,过奢之物一概不曾摆放。她左瞧瞧,右看看,韩从蔚不慎撞了她的手臂,于是告罪道:“臣莽撞,请娘子责罚。”今上踱过来,衡皎微笑道:“是我撞了都知。”他乐得作壁上观,衡皎续提及,“我也给都知赔个罪。那咱们就算两清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