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仁却继续问:“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衡皎侧眼,感慨道:“事起仓促,我不能犹疑莫定。何况婚姻上,女孩子本就难挑挑拣拣。”他叹息说:“我妻妾多,争端也多。前几年艰难地得了长女。”这是想要使得她打退堂鼓。
她却耸肩,很轻松地告知,“我没什么好隐瞒的。高门显贵的郎子我也还拜会过,寻常的酒博士、茶博士、潼仆也见过。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轻浮,便只差要将握雨行云的心刻在脸上。他们为我付出些,要我拿十倍百倍奉还,我委实承受不起。我没有天大的野心,假使能给我一处宁静的庭院,我为你煮茶添香、铺纸研墨,乃至传宗接代,都使得。”
他微笑着,“那小娘子如何晓得,我也属意于你?”她咂咂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三次碰面,若说实属偶然,那是不可能的。我煞费苦心,想您也是记挂着我的。我还藏着诸多好处,只等着你慢慢察觉。”
他颔首,在司宝斋前驻足。“缺不缺簪钗?你们女儿家不是最爱这个?”她手掌覆到他襟前,“你不会是想将我养在外头罢?”他义正辞严,“天可明鉴,我绝无此意。婷婷,你若想定了,接下去的事便由我来置办。”她忽地松开,“你要回去通禀父母,我或许也该告知教习。”
他扶正她左鬓的蓬莱紫,“跟着我,你或许会受很多委屈。”她抬眸,百般愁绪,千般缱绻,此刻都如潮涌起。他要摩挲她的眉眼,她却侧避开来,“或许,我真应当好生考量。”
他目送她,身侧的厮儿此刻才从隐蔽处现身。“您既属意,何不……”他攥着的拳愈发松了力,“她不一样。”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坊司,见贾昀在庭前等候。“王教习说明日的《佳人剪牡丹》你与姒姒都不必去了。”她满腔怨愤地抬首,贾昀慨叹道:“当初与你提过,得势而执事。这一摊浑水,你不必再踏足了。你还记得我曾提及的李四郎么?他而今是员外郎,只是还惦记你。他阿娘走得早,你嫁过去,不必侍奉婆母,只安稳地掌管内闱就好。我前与你提过数次,你均未有清晰的答复。他耽搁不起,你更延误不得。好孩子,你愿意做他的娘子么?”
这已是权衡利弊下唯一的良策,她原想一口答应,但不自控地说:“贾教习,我心底藏着一个人。他那日赠我一支玄霜,我自此就忘不掉了。他愿意纳我。”贾昀难以置信,“纳?你要去给人家做小娘?他是什么门第?”衡皎吮唇计较,“他高官厚禄,妻妾不少,已得了长女。”贾昀一掌将她掴倒,“衡皎你糊涂!给高官做小娘,还比不得去做御侍、县君。天子嫔御,有虚名度日也使得!你放着好端端的富户夫人不做,要瞎了眼去填补人家的内院,你这张脸还要不要?”她跪直了身,“但我爱慕他!我在禁庭十余年,养于斯、长于斯,从未见过他那般利落周全的人。教习,我恳求你遂了我的心愿罢!”
贾昀恨铁不成钢,“你真想清楚了?妾通买卖,你生素厌憎被人呼来喝去,今后过人家府邸,主母要剥皮抽筋,要夺你亲生的哥儿、姐儿过继,你概要忍耐。日日在廊檐下跪着聆听训诫,晨昏去给女君顿首磕头,动辄有她不顺心的,要棍棒伺候,你也要强撑着,忍到老死。就为着零星半点的心愿,带累一辈子,你就甘心?”她被撼动了,那颗不肯赌李四郎的执拗,想顺遂心愿的桀骜,土崩瓦解于悲哀的现实。
见她略有动摇,贾昀软硬兼施,“婷婷,你一向清醒自持。咱们女人难啊,只能选一回。既不想攀登云端,就只谋个安稳无虞。纵李四郎朝三暮四,你执掌着中馈,尚且有一席能够立足。咱们没有丰厚的嫁妆,有些人,真的高攀不起。”
她悒悒不乐,姜婉宁瞧见了,特意摇摆着身段,莲步款款地,“这是谁啊?原是从前最得势的衡小娘子。怎么失魂落魄的?有甚不合意的,同我讲一讲,兴许我能帮得上呢。”衡皎睇眄她,“你就这么成竹于胸?”她貌似降尊临卑,“我能否成是说不准。但你,的确一点机会都没有。等我成了官家的娘子,你向我稽首谢罪,跪在庭前恳求我,我或许会替你周全周全。”她侧退半步,特意掸了掸,“那衡皎便静候佳音了。”
宫宴当日,岳迁瑛艳羡地目送她们,“你的事,考量得怎样?”她似乎醍醐灌顶,“就听教习的罢。”岳迁瑛蹙眉,攥她的柔荑,“那你的薏仁呢?”她侧首,转瞬间,一滴残泪跌落手背,“算了。”
宫宴。衣红生色砌衣,戴金冠,剪牡丹花。霞裙月帔,妍皮不裹痴骨。领舞的姜婉宁夭桃秾李,身形窈窕,婀娜多姿。体态轻盈,罗袖云轻雾薄,秋波澹澹。皇后称赞道:“玳宴开舞裙歌袖,一团儿玉软花柔。官家快瞧瞧。”今上意兴索然,并没有接口。皇后黯然,又提起兴致,“官家。姜姑娘是教坊司翘楚,今日这舞极费心血。”他在人群搜寻一圈,“圣人有心了。”
他一眼也不曾瞧姜婉宁,待散宴时,皇后顺水推舟,“官家。今夜可要叫姜御侍司寝?”今上质疑,“御侍?”皇后很难为情,“官家要为皇嗣着想。”他摆了摆手,“圣人多虑了。朕自有打算。”
夜里。姜婉宁焦灼不安,等候着福宁的都知来传召。熬到子时捱不住,出门撞见王鹤,她绞着眉头,“不成了。官家没瞧上你。”姜婉宁呆愣,即刻反驳,“怎么可能!”王鹤此刻满心的哂意,皇后牵线搭桥尚且不成事,她博官家青睐这一例是彻底断绝了。“你自诩卓越,但官家阅女无数,此事就作罢了。我是白操劳了,倒也怨不得你。近日寇娘子去给官家送蜜煎都叫挡了。许是官家心绪不大顺畅。”
姜婉宁攥紧她的袖口,“不!教习替我想想法子!教坊司的姑娘都晓得官家会……我仍旧完璧回去,可没脸做人了!近日不顺畅,总有愉悦的时分,等那时教习替我央浼圣人,我今后定俯首帖耳,我有了子嗣,都过继给她……”王鹤翻手,她被甩倒在地,“你快醒醒!圣人为着你,差点遭了官家的训斥。一次则已,屡次乞请,你拿圣人当甚么?既自感丢了颜面,你可要一死了之?”
这些都做不得数,性命诚可贵,谁会不爱惜?
那日后,姜婉宁再未露面。三日后,有内侍省的内侍高班替她捎口信,“意仁托臣给您带话,明日烦请您出禁中,去往京郊的光献榭。”她疑惑,他却谨慎地拱手,“其余的事,他均会替您置办妥善。譬如明日出宫、和去光献榭的车驾。”她蹙眉,“他究竟是谁?”那高班一副言尽于此的神情,“小娘子,您后福无穷。”
是夜。舞娘们一块用过膳食,王鹤竟一改故辙,和蔼可亲,慈眉善目地来给衡皎房里送羹汤,“近日你受累了,这是燕窝,浇灌了牛乳,最滋养不过。真凑巧,我想明日应是惠风和畅,游目骋怀最得宜。我放姑娘几日,姑娘消遣够了再回来。”衡皎也很震惊,她推了推碗,“这么金贵,我禁不起。”王鹤却立时三刻强调,“姑娘明日一定要前去!”
他真是权重,便连王鹤也卑躬屈膝,她不明所以,只应下不提。
第3章 断藕
朝云叆叇,滂霈不歇。她略等一炷香,有厮儿通禀。水榭珠帘窸窸窣窣地响,像她狠颤的心。
他如期而至。亲替她撑开罗绢凉伞,并擦拭着肩旁、袖旁的水渍,她十分勉强地笑笑,“我要嫁人了。”他狠提口气,她怀揣着的宝贝遂拿出来,“这是你赠我的。我真的极其珍爱。但既你业已娶妻有女,我们就断了罢。”意仁颔首,应了声好。“定了哪一家?家声门第怎样?”她心如刀绞,不愿多有纠缠,“都很好。人品贵重,会值得托付。”他推了推木匣,“留着罢。就当是份念想,亦算是我给你添的嫁妆。”她猛然抬首,掩不去翦水秋瞳中的融融泪意,“意仁。你是我的终天之憾。”说着,她忽地扑入他的怀抱,温暖的,软和的,很引人眷恋。他就势拥住她,片字未言。
她是哭着离开的,但他不曾遮挽。
长厮作长揖,听他嘱托道:“可派遣了人跟随?”后者默然应答,他复提起,“她许配了哪一家?”长厮颔首低眉,“查实了。太常礼院李家的四郎。登了三榜,殿试三甲序四。”他叹息,“终究是屈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