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从蔚略有惊讶,她在坤宁大杀四方的事,禁庭传遍。本以为是骄横倨傲,但如今倒要好好考量。衡皎则没管此事了,转头便问今上,“官家,福宁朴素,您当初却赠我那么贵重的紫毫笔,我现下回想,有些过意不去。”
他引她落座,“我收着许多玄霜,狼毫、羊毫、兼毫的都有,要么拿出来你瞧瞧?哪一支倘或合了心,就拿回去开笔。”她含笑答说:“不必了。要紧是字好,文房倒在其次。从前在教坊司,唯独我识几个字,教习将记流水账的差事给了我。后笔劈了,我就想着去换。但尚局素来瞧我们不起,拖欠着,不肯给。尖齐圆健,合了就好。”
韩从蔚特地出去换盏茶,他便环她在怀,“我的阿皎真是不贪心。”她最喜欢这样倚靠着,索性紧紧贴着,不打算轻易松开,“文人搜罗这些笔墨纸砚,是博好学的美誉。笔再多,丹青书法不过只能拿一支。若只搁着观赏,于我也是平白浪费。”
韩从蔚足等了一刻钟,回时见衡皎坐在侧座做针黹,今上已在批阅劄子。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韩从蔚原揣测衡皎好痴缠,却不料她安安静静地刺绣,心无旁骛。倒是今上,间隔些时候就要瞧一瞧她。复过三盏茶,他含笑道:“这是今夏的贡茶,武夷的金骏眉。你手不便利,澄时,唤女史进来。”
她提前截了,“不必劳驾了。我有些醉茶,多吃两盏子,夜里还会辗转难眠。”他噌一下起身,韩从蔚告了退,她才解释,“倘或小啜便不妨事。”今上却郑重其事,“不。你既有这个症候,应该格外注重。我记着了。今后都叫澄时端浆水来。”她颔首,“官家忙正事罢。我不渴。”
他撑起她的下颚,无所顾及的衔住。于敦伦事,他律己节制,从不纵欲。而今食髓知味,欲壑难填,得陇望蜀,只觉得怎样都不足够。她像凭君采撷的莺桃,娇憨俊俏,再没有更得他心的。唇齿交缠半晌,他不舍脱开,“快午歇了。”她纳罕,“官家累了?昨夜没歇好么?”
他忍俊不禁,还是正经八百地回答:“是。咱们用过饭,就好生歇晌。”她似懂非懂地颔首,一顿膳食用毕,韩从蔚竟将她引向汤室,“请娘子梳洗。”衡皎诧异,“韩都知,这是什么规矩?”韩从蔚拱了拱手,“正值夏日,娘子服侍了一晌,想身上有些乏。”她虽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做。
直待她回去,见今上曲着腿,正翻着《文心雕龙》。瞧见她,将书搁置到一旁。她才落座,内人们告退,他就翻身将她压倒,吓得她言辞磕磕绊绊,“官家……要做什么?”他拆卸她仅有的两根簪,如瀑鬘发垂落,湿漉漉的,带着蒸融的水,此刻添就几分氤氲,助燃这份缱绻。“昨日皎皎不是说想要孩子么?孩子就在我这里。”
她疑惑,进而便‘啊’了声。“可按常理……不都是女儿家诞育子嗣么?官家怎么会妊娠呢?”她纯真,愈发可爱起来,他恶意的捉住一对玉兔儿,引得她微微吟哦,“天道酬勤呀。皎皎怎么忘了?”
好啊,原是要趁机揩油,还说得煞有介事。她侧过首,气鼓鼓地,“我说怎么晌午要沐浴……”他绕到背后,解开她抱腹的系带,“是不是我不好?叫你不欢喜了。”触碰引起她打颤儿,即使是夏日,这样宽衣解带尚且有些凉意,他很快贴上去,进入正题。
衡皎这一觉歇到晚食前,见她醒,岳迁瑛便笑道:“你也太贪睡了。官家早便去赐对了。官家替你请了贾教习,她已等候多时了。”衡皎只略略披了褙子,就见岳迁瑛领了贾昀来。她毕恭毕敬,诚恳地叉手施礼,“衡娘子万安。”
衡皎赶快起身搀扶,“教习!您这是折煞我!”说着,她也垂目,“那事教习还怨我么?”木已成舟,瓜熟蒂落,贾昀长吁短叹,“婷婷。我是为你好。这禁庭是多藏污纳垢的处所,你从前含冤负屈,如今就为着所谓的真心,一概都不管了么?”
衡皎不答,她又添道:“我替你寻的郎子,自比不得官家赫赫扬扬,大权独揽,但他心地纯善,家中人口简单。他娘亲去得早,你无需侍奉婆母,只安心地做当家娘子就是了。可你不要,你通通都撇去了。只想着你心底里那个介……罢了。事已至此,只盼他能多垂悯你些,你膝下能早添个儿女,我就足意了。”
衡皎此刻才叙道:“我知教习最疼爱我。自幼将我拉拔大,怎能不替我着想呢?那样的日子,平安是真的,却无趣至极。我不爱慕他,却要朝夕相对,生儿育女。我的确做不到。”贾昀摆摆手,“现下提多少概不作数啦。你已开了脸、侍了寝、得了封,都是正儿八经的嫔御了。今后,就跟你的心头爱好好地过罢。我已向杨副都知请辞,后日动身去嘉梧行宫。”
衡皎怔愣,即刻挡住她,“不行!教习的根基都在这儿,为甚要去行宫?是为了我么?是流言蜚语……”贾昀却摇摇头,“我一把年纪了,你这一辈儿,原有四个姑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如今婵姐儿、娴姐儿获恩,足岁放出掖庭,许配了人家,你有了好归宿,姒姐儿在你身旁伺候,我就心安了。想去行宫享享清福,难道也不成么?”
衡皎却不依,“教习,您膝下无儿无女,又没聘人家,如何享福?您从未去过嘉梧,山高路迢,您是不是受了谁的胁迫?”贾昀黯然一瞬,又掩饰地很好,“整日胡思乱想!好了,今儿叙得够久啦,我这便回了。”
衡皎只觉得没问清楚,教习又着急忙慌地要离开。盘算之下,她与岳迁瑛说:“去教坊司打听教习究竟出了何事。”岳迁瑛先是愣住,“你想多了。教习疲累半辈子,难道想去行宫瞧瞧景致,赏赏山水也不行?”
衡皎抬眸,语气镇定,“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岳迁瑛马不停蹄地去,晚膳前赶回,摒退了奉茶的内人,“昨日晌午,圣人私召了教习过去。午膳时教习就魂不守舍的。后儿我晓得是燕斓随教习去的,忙去询问。她说……圣人厌憎娘子,但又不敢擅自惩戒,怕引官家反感。于是要将教习罚去嘉梧做苦役。”衡皎砸了盏子,“真是欺人太甚了!”
第5章 教习
岳迁瑛执纨扇给她送凉,正逢今上欣然踏入内来,“可算歇足了?”瞧着她眼圈也红着,像是怒火中烧,不由得继续问:“好端端的,怎么恼了?”她不管礼数避让,直截了当的跪倒,“官家!圣人……圣人她要将教习驱逐出宫,还要罚她到嘉梧去做苦役。教习她供禁庭驱使二十年,圣人为什么不顾念呢?她既厌恶我,就将我赶出去罢!不要因我白白连累教习。她是我的恩师,我不报答恩情,结草衔环,如今还……”
见她涕泪纵横,真叫人心疼,他将她扶起,替过岳迁瑛给她擦拭,“瞧你。为点小事儿就要水漫金山。教习既没错处,理应受禁庭供养。皇后徇私,这很不应该。我自会处置。”她哽咽着,急急问:“真的?”他一锤定音,“君无戏言。”她欣喜了,“我便知道,官家是最最公道的。”
然而这一事体,于翌日晨省拉开帷幕。皇后怒目圆睁,愤愤之意鲜明。她语气不善,“衡氏。听闻你央着官家留贾氏在禁庭。”衡皎敢做敢当,“圣人。贾教习犯了什么过错,您要将她驱逐出宫?”皇后横眉竖目,“放肆!衡氏,你身为嫔御,岂敢置喙吾的行事?我统御禁中,难道一事一例均需向你请示?还是你仰靠着官家的眷顾,洋洋自得,以为这禁中竟是你当家做主!”
衡皎起身,深施下一礼,“贾昀系妾恩师,所授之业、所传之道,至今妾铭刻五内。她数载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并无任何出格之举。乞求圣人明鉴。”皇后由女史缓缓搀起,提步下阶,于她身前驻足。‘啪’一声,周遭的嫔御惊呼,衡皎立时三刻被掼倒,双掌触地,十指又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捂着右侧脸颊,久久不能平定。“你正是她最大的错处。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你便凭着这芙蓉面,唆使官家厌弃吾,那今日吾便毁了你这副可憎的面孔!”
一声“你敢”惊动四座,嫔御们肃拜,他探向她腋下,将她稳稳地扶起。她却带着哭腔,眉黛含颦,“我要回去!”他自袖笼掏了一方绢,挥手示意韩从蔚,“送娘子去福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