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瞋目,又按捺住,“那是……好久前的事。”衡皎噙笑睃向她,“你有一刻忘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一腔痴念,才会自断前程。科考春风得意,仕途顺遂通达,是天下士子的宏愿。然而净身为宦官,即使统领内侍省、殿中省,何苦来哉?”朱绘悄然擦去泪痕,“妾愚钝。”
衡皎颔了首,“婉容不知么?钱氏便是阎文应,是伴随你十二载的人。他曾在你阁中伺候,你却不念旧情,不予重用,这实在匪夷所思。既是畴昔谈婚论嫁,他沦为黄门,婉容应当伺机擢升,免却他遭苦头。婉容要薄情寡义,很该彻头彻尾。既决意同他断绝牵扯,又暗中贿赂两省都知,为他换得高迁的机遇。纵使若即若离、半推半就,尚能换来他至死不渝,真是好盘算啊!”
朱绘瞠目,手抵在滚烫的茶壶边,未有星点的烧灼痛感,“妾是微薄之人,此事系歹人栽赃嫁祸。”衡皎哂道:“事已至此,即便婉容和您的内人铁骨铮铮,也无法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了。”朱绘攥紧了粉拳,极力按捺胸脯的起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官家要赐妾一死,妾甘愿引颈就戮。但倘要假我以污名,却不能够。我乃簪缨世族,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风骨不可折损。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官家要鞠审,何不开堂令禁庭尽知?”
衡皎以绿漆漆的茶汤浇灭了文火,“你嫉恨先皇后,她毁你姻缘,毁掉了你最后的盼望。三千微尘,毋宁爱憎。我们只是熙攘中的俗世人,他为你复仇,为你们复仇,原本情有可原。你不愿含冤受屈,但他却将此事嫁祸于我。单论我也罢,却偏要牵涉我的无疾,他何其无辜?”朱绘沉静如水,“您身为人母的慈悲,妾感同身受。您担虑褒王殿下,要为他追查凶手,亦在情理之中。妾人微言轻,只求惕然度日,安分守常。实在不知何处招惹嫌疑,致使官家与您的猜疑。”
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衡皎戏谑道:“婉容好谋略。您与我是素无龃龉,无利弊,自无有过节。那您的挚友薄喧呢?”朱绘垂眸,语调平缓,几乎毫无波澜,“她是脾气急,但为人诚恳,您若跟她生出了误解,妾可从中调和。”衡皎笑而摇首,“这就不必了。她是臣僚之妻,再出类拔萃也翻不出天去。要管束她,不过就是我同官家请一道口谕,先褫夺她的诰命,再要她每日罚跪思过。”
朱绘颦蹙,“她无过错,官家赏罚分明,怎会下这道口谕?她的诰命是夫婿挣的,为不寒臣僚尽忠之心,官家不会做。”果真,看她神情骤转,也是泅渡红尘的一苦命人。“我方才当真要以为婉容是不食五谷杂粮、并无七情六欲的神仙真人。瞧着你这样为挚友分辩,倒是新鲜了。但婉容似乎不记得了。我不是您,不需跟官家谨言慎行、规行矩步。我随口抱怨一声,许他就顾念我的欢愉下了惩戒。只是帝王一愠流血千里,她妨碍我,便是妨碍我腹中皇嗣、妨碍我的三个哥儿。究竟是臣僚的忠心要紧,还是皇嗣要紧?李氏算不上栋梁,不过是投的门家好,攀附了卢学士,才入了翰林院。青云路啊,指不定哪日就断送了。他若是倒了,毕氏就是漂萍,或许我一抬脚,便能将她碾为齑粉。”
朱绘瑟缩,“您是恩怨分明的人。她再出格,也就是登门去寻衅,出言顶撞罢了。”衡皎蓦地抬眸,“这还不够?她是有头脸的娘子,马球雅集的,想必汴京都要赏她些颜面。女人家,最好是互不得罪。她要戳破了天地,戕害我的骨肉,那就是我的仇寇。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向她讨这笔债。如今也请婉容照实告知,倘或有所欺瞒,我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朱绘反复揣摩,最终说:“妾无可奉告。”衡皎揽着袖笼,斟了碗茶汤晾着,只等它没了氤氲的热气儿,“现下还有条活路。既然你们怙恶不悛、屡教不改,就坐等真相澄明罢。”
才出了揽翠,林初衍便禀,“娘子。官家请您去慈宁殿。说是戕害褒王殿下的内人已捉拿归案。”届时,内人被捆绑严实押在堂下。今上默不作声示意赐座,“奴……只是听命行事。因家母久卧病榻,囊空如洗,不能看着她等死。因此铤而走险,是位小厮从中调度。他仿佛也是受人差遣,有块汉白玉佩,刻着字。我彼时只窥了一眼,好似是完毕的毕。奴犯下重罪,早知该当一死。但求官家饶恕奴的阿娘,她病入膏肓,大抵命不久矣,受不起任何刑罚。奴甘愿接受极刑,求官家……求官家。”今上立时三刻下令,“即刻鞠捕李氏妻眷。封禁李氏府邸,内外不得出。”
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今上摆手,“赐匕首。”亭下的芭蕉阴满中庭,映照着人影,扫出无限宁静。周太后先觑向衡皎,由女史搀起,“褒王……是我未看顾好。我……愧对官家,也愧对衡娘子。多谢你们宽恕,我亦没了其他的期冀,只望吃斋念佛,在无量天尊前祈祷你这一孕顺遂安康。”衡皎瞬时肃立,叉起手来,“您折煞妾了。前些日出了意外,妾惄焉如捣才有失仪态。是妾该向您请罪。”
周太后另赐一盏乌梅浆水,“禁庭尘嚣繁杂,我却是爱清静的。我打算回清泉寺去了。”两人静默,他踟蹰半晌,“生我劬劳,出入腹我;人子孝道,菽水承欢;礼仪之方,实为凋损。臣无以报德,惭愧之至。”衡皎随而颔首,“官家孺慕之心无以复加,恳求娘娘顾及。”
周太后了然,惨痛道:“我比谁都清楚。先帝遵礼法,凡嫔御所生庶子须交嫡母抚育。光献皇后温和谦容,能够厚待所有庶子,她无过错,我便不能阻挠。我不是未曾哀求过,但先帝不允准,我毫无办法。我知官家心里怨恨我,恨我从前对他置若罔闻,连宫筵都不愿瞧他一眼。但我有我的不得已!禁庭尊卑分明,先帝宰下严苛。凡有过错,即使深受宠眷也要下拜以谢。我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想换得你一生的平安。”
她这样坦露心扉,今上始料未及。他怔愣着,倏忽才合袖揖手,“姐姐,臣儿时不懂事,如今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周太后感慨万千,“钰溪是我的养女,昔年是要献给先帝的。但先帝忌惮吴家权势,就顺水推舟地将她赐给你做妻子。她识大体,懂进退,我原以为是佳偶,可以共度一生。罢了,她的胸襟终究狭隘了些。”粘黏的旧事就像是烂疮,不是逝去了,永远都膈应人。周太后阖了阖眼,“你与她都疲倦听这些,但我将她视作女儿,我悉心地教养长大,妥善地将她嫁了出去,最后却不得善终。让我走罢,我要好好回想……我这一辈子。”
第26章 昭然
鞫谳极快,未几就已将李氏妻眷押解入宫。除却毕氏辟隔间,有特置官署掌折狱、详刑之外,其余的女眷仅拘禁而已。毕氏骄蹇,不奉法,用过鞭笞、拶指后,她已昏厥数次,却仍旧只词不露。如今司掌刑罚的已是从鞫院、今审刑院调任的官吏。午膳后,衡皎也到内狱走了一遭。纠察的官员据说是位虎冠之吏,人颂苍鹰。熟人馈赠不受,亲戚请托概拒。如今牛鼎烹鸡,他亦十分不满,想迅速了结差遣,却也很难。见了衡皎,他亦垂眉敛容,“娘子金安。可是官家有谕?”
衡皎略欠了身,“劳驾司刑。司刑原是官家股肱,本不该来司此等小事。”刘瞻遂躬身更下,“臣无能,还烦请娘子亲自来垂询,实在惶恐。毒刑锻炼之下,罪人尚缄口不言,臣粗蠢,还请娘子赐教则个。”衡皎向内看去,只见鲜血淋漓,染红了她背脊的中单。或许因剧烈的疼痛,人也蜷缩成小团,似有似无的颤抖着。岳迁瑛阻滞道:“娘子有话训诫罪妇,奴代为告知就是。刑房湿潮,若有所冲撞娘子孕体,奴等便万死也难恕其咎。”
刘瞻亦劝阻道:“女史慎重。微臣纵使驽钝,然两日内必使得贱妇开口服罪,以全官家谕旨。”衡皎则摒开岳迁瑛,“不妨事。”刘瞻挥手,遣了一干黄门以及审刑院的差押跟着。上了多层铁锈的钥匙,开起来颇费力。然而却使得毕薄喧一阵瑟缩,脚镣在草席上拖动,发出沙沙的响,她睁开被血粘黏的眼睛,“你来了……”刘瞻量两人恐有宿怨,便以目示意,使得差役们避退些。
她就着破碗抿了些水,微清嗓子,“他为着你果真不计得失啊。如今毫无凭据便重刑锻炼,传出去一定有损清誉。国朝称颂他宽慈待下,泽被众生,竟也不是作数的。”衡皎却嗤一声笑,“怎会?斩草除根,处事的尚未死尽,你便觉了无纰漏?人业已追捕归案。她有供词,说是你以财贿赂方有戕害之事。毕娘子,你有怨忿也该对我。无疾身在襁褓,只是无知婴孩,你造冤孽至此,还预备靠巧舌如簧亦或铁骨一身脱罪?”
毕氏扶着障壁,几欲立而不能,“孽?我与你才是夙孽相逢!官人不疼我,漠视我,都是因你!我大抵是守着望门寡,是端敬也不成,卖俏也不算的……我能怎么办!”衡皎轻笑道:“谋害无疾就能使他回心转意?你非但挽救不得,还会牵累他。你是忘了?无疾系皇三子,是官家的子嗣。戕杀皇嗣是大罪,如今你伏法已然不够了。你的官人,你的爹爹乃至你的亲眷都难逃惩戒。”毕薄喧仍挺直了脊梁,“不是我!都是你们罗织枉法!我要面见官家,我要抗辩!是内人谮害于我,我是被构陷而成罪的……刘司刑!”
刘瞻隐没在牢房后,向衡皎拱手,“娘子。御前的韩先生来了,他替官家带话,说到了服药的时辰,还请娘子速返。”衡皎颔了颔首,旋即挑明了说:“你仅是外命妇,对禁中人手的调遣自然无以为继。你与朱婉容勾结,朱氏指使阎氏毒杀先皇后,即有我受禁足,而无疾交由慈宁殿,你又置办人手暗害,连朱氏都已告了罪,你再坚持,无非她包揽了罪,不得好死罢了。”
毕薄喧忽而十分激愤,她挥舞着双手,有差役涌上将她制服住,面颊贴着稻草,她发出哀嚎一声,不停的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