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常打着璎珞,“她先夫是做什么行当?”岳迁瑛啼笑皆非,无可奈何道:“自然是仕途官署啊!生前是天章阁学士,就在会庆殿西侧,时常替官家整理藏书之类的!她是簪缨世家养出的闺秀,难道夫婿还能是三教九流的下等人?”衡皎却捻着线头穿针,“天章阁用以加文学之士,备顾问与论议,以示尊宠。她亡夫是官家的股肱心膂,官家会慎重的。”
岳迁瑛却焦躁不安,“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这曾是官家称赞她的。她不可小觑啊。”
衡皎啪嗒将盛浆水的青玉案手盏放回,“迁瑛,两日前司宫令甄选新任尚仪,你去过了?”她轻顿着双脚,诺诺答了声是。“凡事,得失心太重,总会跟心中所愿失之交臂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瞧瞧你现在,提及分毫都要扑腾上去,全没了过去的稳重。”
岳迁瑛难以置信,红了眼圈,“我都是为了您好!您怎么不信我呢……”说着拎裙疾奔而出,凑巧与贾昀撞了个满怀,她啊哟一声,“我的姑娘!这是怎地了?”
衡皎亦撑着桌起身,贾昀忙替手搀她,“娘子身子重,可不好擅动,以免有个磕碰伤了孩子。”说着牵拉着不情愿的岳迁瑛,“你们俩平日是最要好的,不该为芝麻大的小事儿离心离德。”岳迁瑛嚎啕大哭,积蓄了几日的愤懑再也藏不住。衡皎替她解释,“司宫令甄选新任尚仪,您可听闻了?”贾昀心里有了考量,拍着岳迁瑛背,“多大的事?也值当你伤怀一场的?漫说司宫令生素最古板,不欣赏韶华光景的姑娘。陆氏承蒙她管带几载,情分早都有了。日前就是走过场罢了。”
岳迁瑛抽噎着,衡皎却失笑,“人情世故啊。我们哪里晓得这层关系?她昨儿还抱怨,说陆内人是寇充媛阁里的,她是宁华殿的,这高下立见,怎地偏袒个不温不火的陆氏?昨儿义愤填膺,险些去告御状。幸好有教习您,及时叫我们明白其中的弯绕。”
岳迁瑛又忿忿道:“她偏私!”衡皎却习以为常,“你瞧着这禁庭万事太平,其实是粉饰太平。沾亲攀故,谁能不讲人情呢?就算是我、是教习、是你,也难以免俗。因此这宁华殿的掌事不是哪里配的,而是与我亲厚的你,这也是偏私。先不提这个,就算是你当真就任,恐怕也少不得宁华的缘故。你细想想,拼资历、拼礼数,你恐怕赛不过人家局里的女史。动辄过去,也不能服众。”
贾昀也笑着附和,“这话真个在理。瞧我们迁瑛,如今进益了,琢磨着有一番功绩。宁华殿的差事不够繁忙么?填不饱你这馋猫儿?从前躲懒还来不及,如今擎赶着寻活计,真是今非昔比啦!”
衡皎摇着吊钟海棠的纨扇纳凉,“教习怎么想着来瞧瞧我?仙韶院的姑娘们慧黠,很给您省心么?”她这才言明来意,“哦,差点忘了要紧事儿。官家遣韩都知来传话,说您近日心绪不爽,免我在教坊司的一干庶务,特特儿命我来陪您。”
衡皎哟了声,“我原想邀您来主事,但您不肯,我也不勉强。这下倒好了,有官家口谕,婆婆就唯命是从喽。”贾昀笑意斐然,又略有哀愁,“如今延寿县君一桩沸反盈天,娘子是怎样盘算的?”她撂了扇,用末指挑着陶瓷罐里的胭脂膏子,“这紫草的口脂色泽真不错。”贾昀拍她的手背,“顾左右而言他!”
衡皎则端详着铜镜,“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月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这蛾绿的眉黛瞧着不如青黛的好。”两人瞧着她,最终尤贾昀说:“官家顾念情分和你的身孕,日日都来。今儿夜里倘或……”她抚着腹,不太受用,“您是想要我去跟一个臣妻争风吃醋?还是我砸了福宁,亦或是将她撵出去?”
岳迁瑛咂舌,“凡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晚膳前,她在躺椅小憩,他取狐裘免她受寒,她睁开惺忪的眸子,使劲擦亮,“官家?”他在旁落座,臂施力撑她起,“没睡足?再歇一歇,也不急着用膳。”
她额心的翠钿掉了,他噙笑替她贴着,她嗫嚅,“官家怎么……”他敲她鼻尖,“莫非是还未梦醒,不认得了?好端端的,小家子气起来。”她臊眉耷眼,他掇些清水盥手,“为哪桩?延寿县君?她来见我,惹你不高兴了?”她颌首低眉,他牵她手,“先用膳罢,要赌气也等等。”她双手搂他的胳臂,“官家真是恋慕她的?”
像是很出乎意料,他凝视她半晌,扑哧一声笑出来,抬了双手举白旗,“她突遭变故,一时承受不起。”她目不转睛,“所以……是真的。”他揽她入了怀,“不是。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假的也成真的。她曾是孃孃的养女,我与她曾短暂地在一处读书。”
先帝忌惮崔太后的煊赫权势,她从族中千挑万选的养女,自然也不能和储君匹配。他们也算得露水鸳鸯。他摩挲她的脸颊,“她的家眷远在锡州,如今孃孃也过世了……她茕茕一身,我暂将慈安的会珉阁辟出供她居住。她那婆母鄙薄,口中不饶人。她日子难熬得很。”
衡皎泪眼婆娑,不迭颔首,“官家怜悯她,心疼她,真是顾念旧情。”他转手来搂她,“我对她没那份心。曾经有兄妹情谊,我如今不能见死不救。等她阿兄入京就好了。”
那又怎样?她是既嫁的女儿,难道能跟阿兄、阿嫂过一辈子?
才用过膳,便有内人在阁前吵吵嚷嚷。衡皎心知来意,正教着最兴来认字,那内人哭哭啼啼,“求官家去瞧瞧县君!您知道,她素有胃疾。前两日吃酒吃的酩酊大醉,说有些伤了根底。如今呕个不停,太医署的医官惯看人下菜碟,奴去请了几趟也无人肯!我们娘子就要不成了……”衡皎抬眸,又觑觑今上。听他漠然吩咐,“澄时,你亲自去一趟。”
最兴来吵着要瞧爹爹的飞帛,他草率写了两笔就搁置了。她收了熟宣,看他在檐下站着,替他寻了件斗篷。“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如此,倒不如去探望她。心底有情,册她做真正的嫔御……也未尝不可。”
第24章 交锋
他不暇思索,微有风起,他本能地侧过身为她蔽风,“说哪儿去了?我只是忆起好久前的事,还有孃孃、坤宁殿前的芭蕉、夏日新簪的西府海棠。当真是时过境迁。我起初践阼,朝纲不稳,枢密院、门下省的重臣都拿我当小孩儿。是孃孃搀扶我啊,到我能尽孝的时候,她却病入膏肓。她生前尤惦念杳霭,说没能替她许个好人家,她水深火热,孃孃死也不瞑目。”
他摩挲她的柔荑,“婷婷。循着巷子的俗话,这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不值得一提。孃孃厚待我,扶持我成人、亲政,这份恩情我要偿还。”
衡皎眼波灼灼,“此事从头便无甚可议的。官家赐予是恩,但延寿县君却未必同感。廊下读书、房中调香、殿里做茶,豆蔻时芳心荡漾、暗生情愫,而今夫婿过世,她明里孀居,要清心寡欲的渡半生。所谓情深无尽、藕丝难杀、旧情绵绵,自古而今都不断产生。妾不疑官家,更不会遣派人去窥探县君。但既已沸反盈天、蜩螗沸羹,我亦要提醒官家一声。延寿县君丧夫,顾及与您兄妹情谊到御前倾诉,原本无可厚非,但禁庭人尽皆知,如数家珍。便连孩提之事亦了如指掌,张口就来,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妾是不耐烦听嚼舌的,但洒扫的小黄门都拿这当消遣,倘或我还置若罔闻,就太悖规矩了。如此,妾只得小惩大诫,杀鸡儆猴。”
他半揽着她,“你的意思是延寿自己……”她心中有数,“妾近日闲暇,除却瞧孩子们,也就是踅摸好茶方罢了。既出了事,便遣了人按图索骥,源头出自于本身,这倒是没法子施以援手。”
他笑容僵硬,“她着实变了。有刻薄的婆母、鸡零狗碎的家事、数年无所出、惨遭夫婿羞辱、宠妾灭妻,抚育在膝下的庶子也病逝了,这样的煎熬,她能挺过来已然不易。”
衡皎却衔笑睇他,“你不需因她特意来劝慰我。我不会登门摔砸,弄出个泼皮德行来逼勒她离开。这决断自是你来定最妥善。官家或有意,也不必顾及臣妻,只秉着从前的情分册封就是。如无意,也最好不要藕断丝连,令她平白多出妄想来翻云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