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
城南的卖货郎坐在看诊椅上,江月明记得他叫孟春。
孟春家的杂货店整日开着,各式各样的小物品应有尽有,江月明昨日闭馆后还去他家买了木簪和铜镜。
铜镜磨得光滑锃亮,木簪还别在江月明的发髻上。
孟春的嘴角擦破了,脸上有抓痕,手腕也折了。
货郎老实本分又能招惹谁?莫非三月是约架多发季?
江月明实在忍不住,问:“孟哥,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孟春苦着一张花脸:“有人在城里搭擂台比武,放话独孤求败。”
嘶哈一下,扯着了唇边的伤口,接着说,“若是有人能打赢他,直接就给五十两,反之给他三十文,三十文换五十两,好多人都去试呐。”
“所以你去了?”
货郎叹道:“那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还没我壮,结果一拳一脚一个,上去的人都飞下来了。后来他又放话,叫我们一起上,赢了涨到一百两。我就和身边的兄弟一起冲上去了,谁知他一拳一脚放倒一群。”
孟春将擂主的凶狠残暴描绘得淋漓尽致,仿佛老虎见了都要害怕。
实际上呢,这位货郎还是有点好面子,没在江姑娘面前讲出自己被眼瞎的同伴一通乱挠,最后不小心跌下擂台的故事。
江月明光想象画面就觉得惨不忍睹,问:“开擂台的是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孟春说当然不是,谁家少年这么能打,擂主是个男子,身形和医馆里的朗兄弟差不多。
“不过,”孟春补充道,“开始比武的人还算多,到了后来,大家都明白这是送钱挨打,吃力不讨好,几乎没有人上去了。独孤求败真不是白叫,一百两啊,我看他根本就没想送出去……啊!”
孟春惨叫,江月明将他脱臼的手腕扭回原位。
“好了,去那边开药。”
后边陆续又来几个伤患,江月明心中怪道:我还以为是穆逍想用比武的方式诈出刺客,居然不是他。
等等……
她反应过来了:武艺高强,身形和朗云何相似,这不是妥妥的千面扇鬼替身!穆逍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找他干架。
完了,江月明不想治病了,她想看戏。
但是医者天职,不能擅自离岗,所有人一直忙到晚上。
太阳要落山,他们将最后一个病人送走,江月明伸展懒腰,像只慵懒的猫儿。
“人太多啦,简直忙不过来。”
朗云何点头:“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和药酒一日就卖完了。”
应梦怜配药治病忙了一天,她有些苦恼:“倒是没想到江南人体质这么差,春季疾病多发,很多药剂供不应求,碾药磨粉费时费力,你爹一人忙不过来。”
没错,江横天磨了一天药粉。
他本来想和江月明一样当接骨大夫,但是两位江大夫同时坐诊,伤患只在江月明处排队,江横天想抓几个过来,他们都不肯,说怕把胳膊腿拧断了。
江横天愤愤道:“不识货,你们嘴里的江大夫接骨术还是我教的。”
于是只好去后面按照药方捣药磨药。
按照应梦怜的想法,医馆应该招几个学徒帮忙,但是无法,他们几人身份特殊,招学徒免不了管人吃住,万一露馅,对方嘴再不牢靠,简直飞来横祸。
到时毁尸灭……咳,不是,好言相劝,太麻烦。
江月明说:“我问过了,今天伤患多是因为有人搭擂台比武,他们是被打伤的,等大家比武的热情劲儿过去就好了。”
朗云何问:“穆逍?”
刚说完,穆逍的身影从医馆门口一闪而过,他步急如飞,很是心焦。
朗云何看到后心中明了:不是他。
“那么,”江月明真诚邀请,“有没有人想去看热闹。”
……
擂台搭在晓春城三十年老武馆的正前方。
高台之上,穆逍站在左侧,擂主站在右侧。他如孟春所说,是个高瘦的男子,长相只能算普通,平平无奇,丢入人海直接淹没。
白天看热闹的群众本来已经散去,结果听闻又有一场,于是拖板凳端饭碗跑过来扎堆。
他们吵吵嚷嚷,先吃一口饭,再劝台上的穆逍不要冲动,接着又吃一口饭……
江月明拖家带口赶来。
江风清被江横天捞在手臂上,视野清晰。
“他就是那个皇城小子?”江横天评价穆逍,“根骨不错,就是太嫩,挨不过我三刀。”
朗云何来不及提醒他低调,旁边的中年男子长了一对大扇耳,听见后附和:“老兄,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他太嫩,好像两刀就能拍死。”
江横天心头一跳:高手?还是同行。
那人接着说:“我姓王,城北杀猪的,不知老兄你是……”
家里人都在憋笑。
江横天:“……没别的本事,平时喜欢掌厨做菜。”
“原来是大厨!咱们也算半个同行了。”
江月明:“同行哈哈哈……”
收到老爹警告的眼神,赶紧闭嘴。
多笑无益,看戏看戏。
穆逍上擂台后,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视线由上至下从对方身上扫过,每一处都不肯放过。
男子被看得头皮发麻,莫名其妙:“打还是不打。”
穆逍盯他:“打。”
“三十文。”
穆逍丢过去一个纸团。
男子伸手接住:“什么东……”
展开一看,一百两银票,整个人傻住。
“你什么意思。”
“没散钱了。看掌!”
穆逍的武功如何,江月明暂且不做评价,就冲他丢钱时那股潇洒不羁的气势,她觉得,对方如果愿意,可以把暗影阁买下来。
穆逍的招式与上回看见的完全不同,带着凌厉的杀气,招招往对方的要害上打。
若是上次那个江湖艺人挨上现在的一拳一掌,应梦怜都未必能救活他。
江横天对他的招式颇感惊讶,收回之前挨不过三刀的评价:“有点东西。”
江月明:“可不是,若没有真本事,如何达到目的。”
朗云何:“擂主也不是吃素的,你们看。”
台上的男子面对迅猛的攻势,不闪不闭,用柔术化开,四两拨千斤。
江月明:“你们觉得谁能赢。”
朗云何:“暂押穆小兄弟。”
江月明:“为何,你方才还夸擂主了。”
此时,应梦怜突然开口:“他身上有伤。”
起初,那名男子应对穆逍时还游刃有余,到了后期,似乎愈发吃力。
穆逍又出一掌,对方的身影已经开始摇晃。
穆逍喝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了,还不束手就擒!”
对面那人听后,眼神一凛,继而很快镇定下来,恢复如常。
“你说我是什么身份?”
交手间,穆逍说出一句话,台下群众听不清。
擂主听完骂道:“真是有病!”
一脚把穆逍踢到台下,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自己险些半跪在台上。
他赢了。
半缓过气后,那人施展轻功飞走了。马上,穆逍从地上爬起朝他追去。
“给我站住!”
台上空空无人,围观群众一头雾水。
江月明却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8章 鸽十里◎两个暴脾气◎
仅仅是猜测,江月明觉得方才擂台上的可能真是她认识的某个人。
就因为那句“真是有病”。
声音,语气,实在太熟悉了。
像鸽子。
暗影阁中,“鸽子”并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鸟类,他们是指雇主与刺客之间的联络人,像信鸽一样传递消息。
每个刺客都需要一只鸽子,但是每只鸽子翅膀下不止一个刺客。
暗影阁排名前列的刺客不愿被无名小卒吆来喝去,因此,他们几乎都是由暗影阁阁主亲自发派任务。
甚至可以说,暗影阁阁主就是最大的“鸽子”。
照夜胡娘是排名靠前的刺客中的例外,她的鸽子是名声未响时自己亲手选定的,直到最后都没有换过。
那是江月明第一次去暗影阁。
……
“真抠,夜里已经够黑了,暗影阁怎的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用。”
江月明走在高层的廊道里,踩过陈年木板,静悄悄没发出半点声响。
她蓝金的双瞳在黑暗中巡视,失望又嫌弃。
爹娘明明告诉她,暗影阁金银财宝遍地,灯架上的夜明珠比拳头还大。
现在别说夜明珠了,灯芯都没见着一根。
“难道我走错了?”
江月明所处之地朴素、低调,明面上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像一间死寂已久的空屋子。
“朗云何人呢?他明明说要来接应我的。”
江月明继续往上登了三楼,恍惚间,一个戴着鬼面的身影从她身边闪过,江月明伸腿一勾。
那人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静谧的空间衬显得动静极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响。
将人放倒后,江月明蹲下,一掌摁在他的面具上:“嘁,什么时候瞎了,招呼也不打,你没看见我在前面吗。”
江月明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一绊就摔,不是朗云何的风格。
她欲将面具摘下,结果那人猛地从地上蹿起退后,警惕道:“你是谁。”
声音陌生,平平无奇有些喑哑,江月明这才发现认错了人。
眼前这人身形和朗云何相似,又都戴着面具,江月明心里本就烦躁,逮到个像的就觉得是他。
她抱拳拘礼:“抱歉,认错了。”
“有病。”
那人拍拍衣上的灰尘,骂了一句就要离开。
江月明拦住他:“兄台等等,麻烦问个路,这里是暗影阁对吧。”
那人停下脚步,面具上的红白条纹在透窗的月光下颇为诡异。
江月明对比后心道:虽然同样鬼气森森,但朗云何的面具比他的好看。
他问:“你要雇谁?”
江月明一愣:“啊?我不雇人,我是新来的刺客。”
“刺客去后院,那里才是主阁。”
说完,面具人毫不留情转身走了,边走边念叨:“什么人呐,没见过上来就扒脸的,真是有病。还是个异瞳,野猫似的……”
江月明拳头硬了,咬牙笑道:“多谢兄台。”
以后走夜路小心,千万别遇上我。
遇上弄死。
江月明顺着指示去了主阁。
朗云何在主阁底下等待许久,就在他开始怀疑江月明反悔不干的时候,终于看见蒙面的异瞳女子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江月明走路带风,怒气冲冲,一见面就动手。
朗云何拦住伸向面部的猫爪:“干什么,出门吃炮仗了?”
“我像野猫吗?”
“胡说,明明是西域进贡的家猫。”
“滚!”
“谁惹你了?”
朗云何十分清楚江月明的性子。
江月亮嘛,变化无常,遇柔则柔,遇刚则刚,对谁的态度都不一样。
柔的时候像朵娇花,刚硬起来是霸王,只许她招惹别人,不许别人招惹她。倘若遇上脾气暴躁的,双方能直接打起来,回回赢的都是她。
虽然长大以后的江月明开始注意形象有所收敛了,但朗云何深知,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就说江月明对他吧,一见面就踢挠砍打,很有意思。
江月明说:“没人惹我,自己招的。”
朗云何甩开扇子,扇骨是锋利的薄刀,中间还暗藏数根毒针。
他给江月明扇了几下风:“消消气,还有正事要办。”
朗云何扇完风,将江月明带到主阁中一个隐蔽的房间。他说这里叫密室,暗影阁来人走人都要在此处登记。
密室内只有一个黑衣人,四个角落的夜明珠将房间照亮,江月明伸出拳头比较,夜明珠比拳头大,她姑且满意了。
黑衣人就着光,正在提笔写字。
察觉生人气息,黑衣人抬头。
“新人?”
江月明说是。
黑衣人推过去一个厚本:“选鸽子,或者随机指派。”
“我自己选。”
江月明翻开本子,每页纸的最上方都有一个朱红色的名字,下边跟着的是用黑墨写的刺客名号,表示这些刺客的任务信息皆由上边红名的鸽子传达。
初来乍到的江月明对“鸽群”一无所知,黑衣人让她选,其实就是挑一个合眼缘的名字。
她翻了两页,朗云何在边上说:“都一样,想轻松就挑个人多的,反之就挑少的。”
江月明继续翻,突然,她的视线在某页纸上凝住了。
朱红色的名字叫“十里”,下面八个刺客,七个名字都被划去。
江月明问黑衣人:“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看了一眼:“哦,他啊,脾气不好,刺客们都走了。还剩一个,估计也留不住。”
脾气差吗?江月明莫名联想到刚才遇见的鬼面人。
“是不是带红白面具的,体型和他差不多。”江月明指朗云何。
黑衣人说记不清了,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