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霆川又看向一旁孙茯,“有劳孙太医了。世子爷正疏散流民回各自村落,如此,也能避免人皆聚集来西山寺,人多更易染病。孤看这药茶不错,夜了世子爷派人来与药童学如何煲煮。发放去各自村落,也好防范未然。”
孙茯忙是一拜,“摄政王筹谋妥当。下臣照您的话办。”
玉昀本是想用施粮的名义,引病人来西山寺中就医,倒也没想到聚集更易染病的道理。“皇叔说世子爷疏散人去了村落?这么多的流民,如何好办?”
“公主只有一千兵力,自然不好办。”
“若动用御林军三千,便很好办。只需叫流民各自回家,在家旁设立集中管理的官营,发放粮食与药材便就可以。若有人染病,再由御林军送来西山寺中隔离。”
他话中十拿九稳,便是已叫世子爷如此去做了的意思。这般处理,确是更为妥当,一来流民有家可归,二来疫病也能阻断传染。玉昀自也觉得甚好,不予他争拗。
只是目光看去那些染病的流民手臂上,有些尚且是些许红点,另一些则开始溃烂发臭。人肉腐臭味道传来,玉昀没忍住,由得午时的饭菜涌了上来。抬头便是法相庄严,只好小跑出了大殿,寻着角落里解决。
吐完了,脚下也有些轻飘。背后是被人轻轻拍着。回眸便见凌霆川跟了过来,嘴角挂着几分笑意,多有嘲讽的意思。
“在京城待腻了,这样好受么?”
“好受。”她很是坚定的,从袖口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总比看您吃葡萄好受。”
“……”凌霆川怔了半会儿,恍然明白了什么,方笑得很是无奈。“葡萄挺好吃的。你也该尝尝。谁叫你走那么急的?”
“嗯。挺好吃的。”她掀了掀他的手。“那您回去多吃些。”
他笑:“你这话酸得很。”
“……”她便也不说话了,只往回去。走到大雄宝殿外头,又拍了拍胸口,压了压那股逆行的胃气,方寻叶谷去了。“药茶是如何熬的,你也教教我和轻音阿翡。一会儿世子爷的人来了,我们与你一道教他们。”
叶谷连连应是。
凌霆川负手在殿外看着,也不靠近了。不多时候,霍苓来问候。“少主歇息去吧,霍苓在这儿看着公主便好。”
“也好。”他又看了看那边青色的背影。窈窕轻巧而又带着十足的生气。而后摊开自己的手掌,看向自己被青色染满的脉络,微微叹息。方又将掌心合上,紧紧捏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病了好几天,有点更迟了。后头也是这样更大章,一万字一更。写好就更。
第44章
玉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不见凌霆川的。直至晚边的时候, 世子爷果真带着人来了。她方喊来轻音与阿翡,将白日里学会的煲药茶的法子,教会世子爷的人。
世子爷坐实了白日里凌霆川说的, 与其将人聚集来西山寺, 不如将人安抚回去各自的村落。虽然官府强行收买田地的事情还在查, 御林军却在每间村落设置了营地,好叫流民暂且落脚。而只有已经染病的人, 才会被送来西山寺中,集中治疗。
如此一来, 便不怕疫病扩散。确是一条好办法。
事情都办完了,世子爷带着药材便要回去村落中。凌霆川也未见出来。玉昀想来, 方寻着霍苓去了。
“霍先生可知道皇叔去了哪里?”
霍苓道, “许是回屋歇下了。昨儿夜里少主病情反复, 今儿本还是要卧床修整的。”霍苓说着,边观望着玉昀的面色,见那双眉头紧紧蹙着, 方忙添了一句。
“是念着公主在城外,才赶忙带着世子爷出来了。少主的意思,觉着一千兵力太少,这担子大,公主您独个儿抗不下来。”
“……”玉昀却也没想过这么多, 当时那般情形,没能叫小皇帝下旨,她独自一人当着欺君之罪, 自然不好再牵连太多人了。一千人, 能护送灾粮, 能运送药材, 能步骤施药,对她来说已是足够。却没想过凌霆川所用的,将流民分散管理的法子。
可什么叫“念着她在城外”。凌霆川是又病了。
“昨儿不是十五,也不是初一?”她问向霍苓。
霍苓叹息了声,却也不多说了。“是啊。还是有所反复。公主若是担心,不妨去看看?”
玉昀送走世子爷,方赶忙带着轻音阿翡回客院了。原本清理出来了几间屋子,是给宸王府一行用的,这会儿也寻不见他人。问起其余家丁,也说不知道。
“主儿,摄政王不在,可要再找找?”轻音一旁问着。
玉昀深吸了口气,“不必了。他有手有脚的,不在院子,便是还有气力。管他做什么?”
她饿了。下响到现下,也没用过东西。于是让轻音去寻些吃的来。自个儿回屋子梳洗了。
她是最喜欢干净的。以往日日都要沐浴,如今这情形,用水也格外珍贵一些,便就免了劳师动众。只用清水擦擦身子便是。
衣物也得换一身新的。阿翡一面替她取了旧衣物,一面擦着身。两盏烛火晃动着,有些昏昏沉沉的。阿翡手中帕子一点点滑过白皙的肌肤,却在玉昀手臂上停了一停。早前包扎好的地方,还是完完整整的。
阿翡问:“可要问孙太医换一趟药么?”
“今儿下响才换好的,晚些时候吧。孙太医他们该还忙着。”玉昀说着,目光却停留在另一只手臂上,她肤色洁净,自幼是什么痣痦都没有生过的。如今作弊上却多了三颗红点,在洁白的肤色上,额外打眼。
玉昀忙借着烛火,再仔细瞧了瞧自己。不过少许,她神色渐渐凝重,方缓缓道。
“阿翡,我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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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寺中没有什么牢狱之地,唯独隔出了一间小屋,是玉昀吩咐安置宋三姑娘的。宋三的神志显然不大清明,因此,御林军便从安置,变成了看守。
只是此时,凌霆川来了,御林军更格外打起了三分精神,在门外守着。
“光有些暗了,霍广,去添一盏烛火来。”凌霆川吩咐罢了,方凑往角落里,看了看蜷在一团的宋三。
“孤记得,宋大人养女儿,是颇为厉害的。若不然,宋府上也不会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如今,又要再出一位世子妃。”
宋菡嫁入皇家之后,宋茗也与文昌侯定下婚约,不日嫁去侯府上,便该是世子妃了。可眼前宋三,与流民为伍,蓬头垢面。凌霆川只是听闻,此人被陆北乔留在府上作妾室,却并不知道下文。更不知道一个官家小姐,如何沦落成这般模样。
这会儿,屋子里有些阴冷。宋三身上发着恶臭,叫人鄙夷。
凌霆川袖口遮了遮口鼻,自问起地上的人。“和孤说说,那么远寻去长公主那里推人,是什么用意?”
地上的人缓缓抬眸起来,看着凌霆川发笑,“她该死。我如今这样,都是她害的。”
“哦?她如何害你?”
他冷笑了声,宋三与陆北乔苟合,玉昀方与陆北乔和离。那会儿在昆山行宫,不止是他,长平侯府和张侍郎府上都看着。宋三如今却还倒打一耙。
“她…”宋三笑得更是阴寒了几分。“和离了,她和离了也不放过陆北乔。陆北乔惦记她,惦记得快要疯了。玉檀阁里都是她的画像,香和茶,都是她喜欢的。我不过是误闯了她的藏书阁,陆北乔他…”
宋三的话忽的止了,陡然变成了嘤嘤的哭声。好一会儿,方再抬起眸来,看向凌霆川。“都是她害的我。”
“所以你从人群里冲出来推人?”凌霆川早已靠了回去,玄金的袖口依旧遮掩着口鼻。下响的时候,别人许并未多留意宋三。可他赶来的时候,便正远远撞见事发,因此看得格外清楚。
“不、不是。”宋三摇着头,许是在凌霆川眼中看到了什么,她眼里也多了几分恐惧。“我只是太饿了,我想吃包子。她手里将好有包子!”
“哼。”他冷笑一声,又哪里信这种胡话。“宋三姑娘。官家小姐不好当么?本朝女子婚配,明媒正娶,即便是庶出也能寻个不错的夫婿。为何非得是陆北乔?你真那么喜欢他?”
“我…”宋三眼中恨意几许。“不错的夫婿?谁家?我娘亲早没了,嫡母又哪里管过我。我母亲勾栏里出身,被父亲带回来那年,嫡母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二姐姐四姐姐嫁得好,与我什么关系。我自幼便知道只能靠自己,便只能去讨好姑母。表哥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本是要作他妻子的,说起来,还不是公主横刀夺爱。”
凌霆川扶着额角,着实有些头疼。“罢了。你们那些旧账,孤也懒得替你们算。孤只是来告诉你,你作的事情,是要还的。”
“什么?还什么?”她又央求起来,“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陆北乔他,他当我作公主。叫我穿她的衣裳,作她的打扮,我如今,已是连表哥都没有了。”
凌霆川拧了拧眉,“这样啊?”
“可你今儿推了人,公主跌倒摔伤,流了血。此事若是在皇宫,定也不是如此便完了。不过,你既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便拿血肉换也好。”
话还说着,霍广回来了。提着一盏新的油灯,叫屋子里终于亮堂了几分。
“血肉?什么血肉?”宋三不自觉地往后退。灯是暖的,对面那人的脸色却是冷极了。方那话说得多轻巧啊,可话里的意思却生生叫人发寒。
“别怕。只是叫你先欠着。”凌霆川与霍广挥了挥手。霍广方上前去掀开宋三袖口,手中活儿快,还未等人反应过来,已在宋三手臂上印上了个记号。记号不大,只手指那么大小,却已能叫人辨认清楚。
霍广道,“人情债,血肉还。是山寨的规矩,你如今便是霍家寨的犯人了。”
霍广话落,目光却落在宋三手臂上,几处溃烂的伤痕,忙问,“这是如何伤的?”
宋三冷笑起来,眼里燃起恨意,“您说呢,小将军?这伤口,你们不陌生吧?外头闹的什么病?我是不知道的,我这身子也坏了,给您与摄政王添个喜头。”
“……”霍广一把用袖口捂着口鼻,退却三步。
“少主,她染疫病了。这儿不宜久留。”
凌霆川起了身,又望见宋三手上的伤痕,忽的想起什么。于是低声吩咐霍广,“回客院看看。”
夏日晚夜,西山上的风有些疾。霍广只觉前头少主脚下比风还疾。客院就在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行到了。却见院子里聚了几人,近了,方认出来是阿翡与轻音。
没等他先上前去打探,少主自个儿开口了。“怎都在外头,为何不进去伺候?”
阿翡与人一福,“是主儿唤我们都出来,不好与她贴近。”
凌霆川眉间紧了紧,“怎么回事?”
轻音一旁道,“主儿身上起了红疹,正叫高太医来看了。担心自己是染了疫病。”
凌霆川没接话,径直往屋子里去了。
轻音忙跟了上去,“您怎么好进去?”
阿翡也想去拦着人,“是啊。主儿说,若她染了病便不好再染给别人。更何况,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阿翡话未完,便见那双冰冷的长眸扫来,顿时脊背都发寒了。轻音只将阿翡拉了一把,小声道。“罢了。也不是第一回 。”
上回玉昀在碧云宫里受了鞭伤,摄政王便也是如此闯入客房的。
凌霆川没再耽搁,只一把推开房门,绕过朴素的麻布屏风,便见高宿坐在床侧,正与人诊脉。
玉昀将自己规整在床上,十分周正,一手轻覆在小腹上,一手搁在帏帐之外,与高太医诊脉。从发现红疹到现下,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一开始她尚且在想,她素来是及其爱干净的,孙太医给的药茶也喝了,手也是常洗的,不过是接触过几个妇孺,怎么就这么容易染上疫病了呢。后来,她连后事都打算过了。若真是不济折在这西山寺里,她也好落个赈灾济民的名头,不叫皇爷爷太过失望。
至于大周的前程,凌成显能不能作个好皇帝,她怕是看不到了。
于是从方才起,她便在想着,见着了皇爷爷,如何与他老人家解释。她是真的尽力了,可谁叫天公不悯。
高宿在帏帐外几近沉了声,玉昀便也不大敢问。却听房门被人一把推开,那动静很大,与其说房门是被推开的,不如说那人是闯进来的。
“如何了?”
来人声线冰冷沉着,话里却多了几分急切。仿佛比她还想知道答案似的。
帏帐外高太医起了身,正与那人一拜,“摄政王来了?”
“孤问,公主脉象如何了?”
高宿看那人面色不好,只也急着道,“脉象还算是安康,可公主手臂上的红疹,确是疫症征兆。”
“……”那人也跟着沉了声,少许时候,声音柔和了些,又问高宿:“这疫病如何能治,可已有了说法?”
隔着帏帐,玉昀也尖着耳朵在听。却听高宿叹息了声。
“昨儿臣便与老师询问过那些流民。这疫病未经得医治,不过十五日,便会病发而亡。可若经得医治…许能拖延些时候。臣尚且只有三分把握,还需与老师再作研习。”
“十五日。”玉昀轻轻念了声。帏帐外头那人,也跟着往这里侧了侧眸。
高宿又道,“公主许不好再继续住在别院。疫病易染给其余人,臣一会儿往前寺打理间佛殿,公主还是随臣先搬去那边的好。”
“……”
从客院里出来的时候,玉昀将轻音和阿翡都支了回去。她面上蒙着一层轻纱,身上有了不干净的,到底不好染给其余的人。
“我们跟去前寺里侍奉主儿又怎样?”阿翡道,“阿翡的命都是主儿给的,主儿有什么,阿翡定是要陪去陵寝的。”
“嘘!”玉昀食指指了指嘴中,“你咒我什么呢?你家主儿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