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弟、宋妃、掌印江随。都是皇叔的幌子。他自己不愿冒名不正言不顺之晦,便任了这些人,替他免去骂名。眼下情形,能送她出养心殿的,确也没有第二人了。
对面那人却缓缓抬手过来。眼见距离拉近,玉昀只本能往后躲了躲。
那人的手停在半空,指了指她的发髻。“你不用理理妆发么?这般出去,容易遭人妄议。”
“……”玉昀抬手碰了碰自己发间,真是有些乱了。便见那人用目光指了指花窗前的小桌。上头果摆了只不大的妆奁。
她这才垂眸走了过去妆奁前坐下,拾起桌上的木梳。却见上头留着细细青丝,镜子里映着身后人精致的侧脸,早已恢复些许血色,便又能寻见几分冷面神像的影子…
第12章
后殿里,一行内侍并两个婢子,统统跪在堂中。
还是江随的小义子江槐,将情形述说了一通。
“义父,我等寻不见大公主的影子,可也未曾见人出去。除了…除了宸王殿下下响歇息的别院。”
江槐说完,微微抬眸余光扫了一眼义父的脸色。被那双凤眸一扫,脊背上顿时染上一股寒意,便再未敢做声了。
“娘娘送来的人,你等看不住便也罢了。还惊扰了宸王殿下,若是殿下问罪起来,杂家交谁出去的好?”
江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也不敢再言。早前小婢子兰青在宸王面前打翻茶盏,便被义父赠去殿下别院里。抬出来的时候,脸面几近没了血色,便又发配往辛者库,作粗活儿去了。
一旁跟着的兰秋和星瑜,此时也一言不发。更莫说那些江随都记不清楚名字的内侍。
江随撂了手中茶碗,方淡淡吩咐下去。
“都跟杂家往别院门前请罪去。”
玉昀重新梳妆打点好,方见皇叔也披上了一身墨色大氅,正拉开了寝殿的房门,唤了人来。
迎来门口的少年,一身深青的蟒袍,补子上刺绣麒麟。年少还未长高,眉目之间却是英气十足。“少主,什么吩咐?”
玉昀却也奇怪这般称呼,若是皇叔身旁手下,总该称呼一声殿下才是。少主之词,多似江湖山匪之流…
“外头怎起了火光?”
那位小将军答道,“江随等人在外候着,道是与少主赔罪来的。”
皇叔这才侧眸过来,与她道,“是在恭迎着大公主呢。”
“……”玉昀合掌在一双袖口里,走了上去。她方已将自己打理得妥当,与从陆府上出来时无二。心中便回复了些许底气。“皇叔也请。”
别院大门被小将军一把拉开,十余盏灯笼候在门外。为首的一人,红袍玉面,一双凤眸似很是忧虑,见二人出来,忙是一揖。
“扰着殿下清净,奴才等人有罪。请殿下轻责。”
从傍晚见江随陪同在宋妃身边起,玉昀便未曾见过如此低眉顺眼的掌印。
只是话落之间,江随便已抬眸打量了一番二人神色。
宸王面色沉冷,下响的时候,还是发了寒病,此时似早已康健。
大公主端庄矜贵。方那些合欢之物,哪里像是有过作用。
却听宸王开口道,“掌印得罪的,是大公主。该请大公主轻责才是。”
江随一怔,方忙笑着看来玉昀面上,“是奴才等不知好歹,未曾伺候好大公主。还请殿下轻责。”
“……”不说江随便是皇叔的人。且说,当着这么多不知底细的人叫她来问责,她又能问责什么呢?是要她亲口道出自己方有多么不堪么?
玉昀洞悉处境,便只先将事情抹平:“是本宫借掌印的地方歇息片刻,掌印何罪之有。方扰着皇叔,下了一局棋的功夫,这会儿已有些乏了,便就请掌印使人送本宫回玉檀宫吧。”
这也与江随意料无二。当着众人,大公主便难以问责。他忙已应下声去。“那奴才这便让人送殿下回去。”
宸王又道:“孤也乏了,便不送大公主了。霍广替孤送客便是。”
那称呼作霍广的,正是那身蟒袍的小将军。江随再是不臣,待皇叔却依旧敬畏。有皇叔的人相送,玉昀倒也放心些。
从养心殿里出来,北风又烈了几分。那叫江槐的小内侍送上个汤婆子。玉昀却不敢再碰了。只往小将军身旁贴了贴。又加快了些许步子,回到玉檀宫,方算是安全。
别院门前,江随还在候着,唯恐主子还要怪责。然而宸王目送走了大公主,便转身往别院回了,并未多多说什么,他方忙恭候着道了声,“殿下慢行。”
一旁婢子兰秋却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送来跟前。“掌印,好似是大公主身上的东西。”
白玉雕骨的小扇,下午的时候,他便拾过一回给人了。正要从兰秋手中接回来,却见主子停住了脚步。微微侧眸来,目光正落在兰秋手上。
江随也只好将那玉骨扇接来,亲自送去宸王眼前。
“殿下,确是大公主身上的小饰物。”
宸王抬手来,从他手中将东西接了过去,苍劲的指节在玉骨上细细摩挲,最后落在扇柄顶端那枚焦黄的琥珀上。轻按下去,便有寸长的小匕首弹出。
江随略有吃惊,不知这东西竟藏着机关。
却听主子缓缓道,“是给女子作来防身的东西。”
罢了,又见那双长眸看向他来。其中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阴寒。
“这东西烈性,你是拿不住的。”
“孤便先替你收下了。”
“诶。”江随忙是一应。亦知道主子话里有话,笑道,“不过一柄小玩意儿,听凭殿下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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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过了亥时,庆丰殿的宴席便也早散了。宫中此时早该已宵禁。
那小将军脚下快,玉檀宫又离着养心殿近。不过走了少许时候,便已到了玉檀宫门前了。
玉昀正还思忖着,婆母若是寻不见她,也不知会不会留在宫中。便见玉檀宫门前齐齐候着十余盏灯笼,摇摇曳曳在北风中。见得这边的灯火,阿翡带着两位年长的嬷嬷迎了过来。
三人皆是一脸忧心。
“主儿可还好么?他们说您旧疾又犯,奴婢回到庆丰殿的时候,却已寻不见您人了。”
“且都是好的。”玉昀点头,又往玉檀宫的方向看了看。“先回去再说罢。”
阿翡算是放下些心来,“也好。”
玉昀回头,与那位小将军道,“还望小将军替我与皇叔道声多谢。”
“大公主的意思,霍广自会告诉少主。大公主已到了,我们便不作多留了。”便见他拱手一拜,带着一行养心殿的内侍们转身回了。
李嬷嬷忙又送了件狐裘,来与玉昀捂着。“殿下可莫再受寒了,快进去吧。”
几人护着玉昀入了玉檀宫,便直往后院的寝殿里去。寝殿地龙烧得旺,是阿翡唯恐她发热,又在冬夜里走失,便叫嬷嬷们早早准备好的。
李嬷嬷和张嬷嬷去小厨房端食水。玉昀落在软塌上,宽去了身上的狐裘,方寻着阿翡问起。
“婆母可是回去了?”
阿翡拧了拧眉,话中几分怨愤,“夫人和宋夫人本也在玉檀宫门前等了会儿。可她们也是事不关己的,便就见宋妃娘娘遣了人来,道是宫门就要宵禁。又说这皇城是主儿的娘家,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便由得几位雨辰宫里的公公送出宫去了。”
“奴婢方替主儿取了红袍送去庆丰殿的时候,遇着了钱公公,便听他说,您在宴上犯了旧疾,要添件狐裘保暖。这方耽搁了些时候。可谁知,拿着那狐裘回到庆丰殿,人便都说您早就被扶着回玉檀宫了。可玉檀宫里哪里见着主儿了?”
“来来回回磨蹉了许多时候,终究是未寻着您。可庆丰殿宴上已散了,去了雨辰宫中想寻宋妃娘娘,可临到门前,便听内侍说,宋妃娘娘已睡下了,不再见人。”
玉昀一时感叹,宋妃到底用心良苦。使人支开阿翡不说,连婆母和徐夫人,都被遣出了宫去。她此回若真在养心殿里折了脚,宫中许是连个能叫冤的地方都没有了。
又想想那两个侍奉在养心殿后殿里的宫女,江随许不是想要将她也豢养在那儿…
想来这皇城里,已由这二人遮了天。她方与阿翡道,“这宫中我们不多留了。只明儿一早,便就预备着回去罢。”
阿翡关切望着她,只默默点头。“可主儿这快两个时辰,到底去了哪儿了?”
“……”她中的那一味药,已是难以启齿了。更莫提险些要被个太监…
“只是去了趟养心殿,与皇叔下棋。”外人看来,皇叔且是她的长辈,这许已是最好的借口。可阿翡素来与她贴心,这般没与人家说了实话。玉昀也几分过意不去。
“那,您身子可还好么?他们说,您是被扶着出去的。”
听阿翡话里担心,玉昀微微叹息了声。“在皇叔那里,得了位大夫请脉。喝了些暖胃的汤,便已全好了。”
如此,阿翡方才放心了。又记挂起主儿的习惯。
“玉池里已放好热水了。嬷嬷们打点的,便是担心主儿回来受了凉,泡个热燥,好散散寒气。”
玉昀这才起了身来。这两年她的起居虽是清简了不少,可每日都得沐浴的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阿翡来扶着人,玉池就设在寝殿后。便是太上皇专让人修葺来与主儿用的。从小到大,都是她侍奉主儿沐浴。可今日临到了帏前,却听主儿将她支了回去。
“我还想用些姜茶,你叫嬷嬷们备着来吧。”
阿翡多有不愿,却也只能依着吩咐去办。
玉昀见人走开,自己宽起衣带来。方在别院里,她也难以记得做过了什么。唯恐身上留着什么痕迹,若叫人看到,那便真是说不清了。
只是将将解开中衣,便见肩头的咬痕。那些模糊的画面闪过,到底触目惊心。冰冷的下颌磕在她的肌肤上,齿间砸磨,气息喘急,似兽类一般低低吟着…
“主儿,姜茶来了。”
阿翡声音传来,她忙将身子沉入水里。一时清醒几分,方回眸接了那茶水过来。“多谢阿翡。”
阿翡却是一声惊呼:“您腕子上怎么了?”
“……”她目光这才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果见一道红红的掐痕。“昏昏沉沉的时候,没站稳。被婢子扶了一把。那小婢子不似阿翡温柔,下手得重。”
阿翡不置可否,又问:“主儿的脸色,怎会这么红?”
“大概,是水太热了。”
第13章
天方光亮,时辰却不早了。冬日里便一直是这样。
玉昀夜里睡不沉,起来得早。这个时辰,便已梳洗完了。
玉檀宫里还收着她许多旧衫。昨日那身命服太过稳重,她便叫阿翡拿了件雪青的外襟,衬着里头刺绣昙花纹路的月白裙子。便是轻便多了。
正已打算要往宫外去,李嬷嬷却来报,道是宋妃娘娘过来了。
原本昨夜的事情,是不好轻易放过的。可她自己也牵连其中,便不好声张问责。是以当着养心殿一干人等,她也不好在皇叔面前,问责江随。
这一早,宋妃便赶过来。若不是要落井下石。那便是听闻了昨夜养心殿的消息,过来善后。她到宁愿是后者。
李嬷嬷往外引路,绕过游廊,出了垂花门。便是前殿。
宋妃来得声势不小,殿外已候着一行内侍婢子。见玉昀来,齐齐作了大礼。
玉昀却念起昨夜与她引路的婢子,如今便也无心叫人免礼了。只淡淡与地上的人道,“也好,都跪着吧。”
大殿里,宋妃将将用了一口茶,见玉昀进来,撂下茶碗忙起身迎了过来。
“大公主来了?”只说话之间,便见宋妃已经面露难色,“昨儿是那叫花岚的丫头办事不力。臣妾已替大公主将人惩治了。怎好将您引去了养心殿,还惊扰了宸王殿下?”
宋妃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公主昨夜还病着,快坐下说吧。”
玉昀却未打算坐下,只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妇人。
宋尚书家擅出美人,婆母隐约也还有几分美艳的影子,宋妃则更未年轻一些。在宫中又保养得宜。即便面容稍显倦态,眉眼却依旧精致精明。
只是那双杏眼微微垂着,说话的时候也未曾打量她的面色。玉昀便也知道,人家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娘娘客气。娘娘的消息到是颇为灵通的。”
“是掌印叫人来问的话。说是,怎将公主引去了养心殿?”宋妃已忙指了指角落里跪着小婢子。“这不,我便将人也带来了。大公主若还觉着晦气,我便将人交给玉檀宫了。”
那小婢子佝偻着身子被两个内侍押着,这般苍冷的天气,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还布满了血色的痕迹。显然是已被鞭刑过一回的。
玉昀到底没有要再将人责问的心思。一个婢子,不过是听主子的话办事;而这位好主子,便正在这儿演戏呢。玉昀只道:
“既然扰的是皇叔的清净,那人便送去养心殿,听凭皇叔处置的好。”
宋妃是皇叔的人,她又怎好当面为难。若那小婢子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叫皇叔听到,总比让她再转达的方便。
宋妃面上一怔,侧眸看向那边的花岚。又只好吩咐内侍们道,“那便听大公主的意思。一会儿,你们将人送去养心殿。听凭宸王殿下处置。”
只是说话间,花岚面上几分惊恐,身子也不住发抖起来。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字来。玉昀便也知晓,唯恐被罚之时口无遮掩,花岚的喉咙许是已被人动过手脚了。
“我已是打算出宫了,还劳烦娘娘亲自走一趟。既都已说清了,娘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如今玉檀宫中,也就几个老嬷嬷了。日后还望娘娘多多照拂。”
她话说得体面,不过一个小婢子,便将两宫之间的误会解清。不到万不得已,那般和气体面是不能失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