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茹若一时不明,又说茶凉了,又说热。可见人不好,也只能起身替她将窗户敞开了条小缝。“这般可好些?”
“好多了,多谢茹若。”
屏风另一侧,长平侯世子齐靖安同时察觉些许异样,望了望屏风那边,又拉低了声量问起,“那边厢房里,殿下…认识?”
冷面的人忽拧了拧眉,不过一晃便又抹平了下去。齐靖安也是聪明的,得了答案便也不问了,只抬高了些许声量。“我方已叫他们去拿些上好的玉罄来,怎还不来,我去看看?”
说罢,果真往门口去了。
凌霆川握在手里的茶,这才重新送回嘴边。两片屏风之间的小缝里,那双手正一同捧着茶碗,海棠色泽的袖口不深,正好能见雪白腕子上的掐痕。虽已淡了许多,还是在的。
那夜香软在怀,还自己取衫。他本只是要阻止她的手,可隐隐之火,压着身上的寒病袭来,下手便就重了些。心绪难平之际,却又见那道小缝中的人,端起茶盏送到嘴边。
唇珠灵秀,色如浅桃,那日夜里是未曾看清的。眼下浅浅唇瓣微微张合,抿了一口茶水,又顺着白皙的脖颈轻轻滑落。
他方也将茶盏送到嘴边,大饮了一口。压下无名的躁动。
屏风的缝隙里晃过一道身影,是与她同来的女子正往门边去了。“我去看看,叶姑姑怎还未回来。”
叶姑姑确也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大姑娘念着与嫡小姐的簪子。玉昀便也未阻止。只大姑娘将将出了门去,便听屏风后,茶碗落在桌上。
随之,那人冷冷开了口,“公主别来无恙。”
“……”隔着屏风不过两句话,他也认得出来自己。她自也本着礼貌问候:“皇叔,也还安好嘛?”
却听指尖敲着桌板,吭吭作响。从小缝中看去,便见那修长的指节,一下下似无意识地在轻敲,“老板娘的菊花茶不错,公主若是火大,可多用一些。”
“……”她哪里火大。又念起大姑娘方提起她脸红…“杭菊寒凉,玉昀早前大病才将好,不宜用多。劳烦皇叔费心了。皇叔若喜欢,便自己多用些吧。”
分明是还在服药的人,对她下手也不轻,待她落了衣物,还在肩头下了狠口。那便该也是火大。
对面沉了声,手指敲在桌面上的声响却没停。
大姑娘却领着叶姑姑回来了。
叶姑姑笑着忙又与玉昀赔不是,“那边还有一位贵客,我且叫家中那位闲人去招呼了。叫公主久等。”
屏风那侧的人,握拳小咳了声。便又听叶姑姑的夫郎朱老板,带着世子爷推门进了厢房。
“可叫宸王殿下您久等了。这边是我们店面中所有的玉罄。殿下尽管看看。”
陆茹若这方想起进宫那日,在湖边训话嫡小姐那位。不自觉的肃然几分,小声对玉昀道,“是宸王殿下。”
叶姑姑忙将端来的簪子摆来了桌上。“我这儿地方小,可叫两位贵客都遇上了。实在是失礼。还望公主见谅。”
“凑巧罢了,叶姑姑客气。”玉昀说完,自也不打算理会那边了。便见叶姑姑端来的簪子,多是兰花款样,便是金兰之交的意头。
陆茹若自选了一支银作的,一支白玉的。正问玉昀哪一支好,目光却又落在最角落里的翡翠桂花簪上。
黄为翡,绿为翠。那簪子又作得十分巧妙,将黄色的部位全雕成了桂花,及其逼真,翠的部位,作的是桂枝,便如真真折下来的桂花一般了。玉昀瞧见陆茹若的目光,便替她将那支拿了来。
“茹若看来喜欢这个?”
大姑娘一双眼睛眨了眨,“可嫡小姐会喜欢么?桂花会不会小气了些?”
“我到觉着,桂花灵动和嫡小姐有些像。”
屏风后,齐靖安听似是提及妹妹,方也往屏风缝隙之中望了一眼。他自幼跟着老侯爷往宫中去得多,见那抹海棠色的身影,便也认得出来是大公主。又见玉昀身旁的姑娘,年岁与自己妹妹相仿。
又想起妹妹这两日来寻他,总提起大公主和陆府的大姑娘。如此看来,对面厢房里的,便就是这二人没错。
只再打量了一番宸王的神色。便见那人指尖在那些新来的钟罄上一一划过,却终是没选出来个心仪的。于是抬起茶碗,淡淡抿了一口。随后,往屏风小缝中扫了一眼。
齐靖安撞上那人回来的目光,忙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殿下相熟的,原是大公主啊?可要过去招呼一声?”
没等宸王开口,大公主的声音便从屏风那边传来,“今日已与皇叔问安过了。我们已是选好了,便与皇叔请别了。”
宸王唯有侧眸道,“公主慢走。”
陆茹若已选定了那支翡翠桂花簪,与桂嬷嬷讨要了个合适的价钱。听着公主隔着屏风与宸王说话,好似没了上回的客气。可当着宸王也在隔壁,自然没好接话。只从翠玉轩中出来了,方才好问起。
“嫂嫂与宸王,可是出了什么过节了?”
过节,也不能算是过节。上回到底还多亏了人家。只是被他那么调侃,她自不能由得人家。这方话中重了几句。
“哪里有呢?皇叔是我的长辈,从来都是尊他敬他。”
听玉昀话里周正,陆茹若也打消了心头猜疑。只跟着玉昀一道儿上了马车,便往陆府上回了。
**
楼上雅间里。
三行玉罄还摆在桌上,朱老板费力地一一介绍了一遍。从玉材出产地,到工匠名气,再到雕刻工艺有何讲究。
齐靖安打量宸王面色,早已失了兴致。便叫朱老板暂且退了下去。
“殿下和大公主,许是上回在宫中见过了。”
当年宸王被淑太后遣往北疆作镇北王舒长卫的副将,一去便是三载,京城里的人,许都已不甚熟悉。
“见过了。”对面的人喝着茶,从身后的窗户里望向街上。“她是许给了左辅陆家?”
齐靖安的目光,跟着扫向窗外,便见陆府的马车,正缓缓行开。
“正是。当年太上皇替公主在皇子鉴开设女子学堂,陆府公子那时正与太子作陪读。许是那时候,二人便相熟的。后来便有所听闻,太上皇钦指了婚约。”
宸王道:“老皇帝待孙女到很是不错。”
“可不是么?”
“听老太爷说,宫中的好东西都往玉檀宫里送。不止是这,太上皇私巡几回,都将人带着身边。皇子鉴里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在教书辩经。不曾有哪样亏待过。”
“哼。”对面的人冷笑出声来。
凌霆川过往不堪。即便养在宫中,与宫中皇室子女却极少往来。唯有去过几回家宴,便都见那姑娘被老皇帝牵在身旁。他自幼体弱,尚且未能去过皇子鉴上学,老皇帝算是有心,吩咐过几个翰林来教他读书辩经。
那几个翰林,收得淑皇后好处,上课便只是教他习字。千字文习了不下千遍,再无其他。在老皇帝那儿却禀报道是,四书五经都已讲过,奈何他天资不高,不得要义。
老皇帝子女虽不算太多,可眼光却甚高,听得几个翰林的意思,他读书之事,也再未亲自问过。此后,便由得淑皇后一手遮天。唯有那时的江随,被老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江敏看中,选入了内书堂上学,便与他送过几本书经看罢了。
到底,亲孙女是不一样的。
“真叫人羡慕。”
齐靖安听得对面的话,却见得那位端着茶盏的指头,压着白瓷泛起了红色。隐隐觉着,这一声羡慕中,还带着些许恨意。
他待这位殿下尚且不算相熟,不过是受了老太爷吩咐。几番相处下来,便也知道这位平素算是温和。只是朝中那些传言也不假,淑太后落马后,京中外戚舒氏一族,几被宸王屠尽了。
是以淑太后兄长镇北王舒长卫,才会带着兵马从北疆杀回。信誓旦旦要取宸王首级,为舒家满门报仇。
冀州情势紧张,齐靖安本也颇有些慌了。可奈何老太爷站在宸王一边,两人又都是如此漫不经心。
就比如,老太爷如今日日在院子里敲钟罄,请得宫内外几位乐人,来与自己同奏。
而宸王呢,正来给老太爷挑新钟呢。
当家做主的人尚且不急,他们作晚辈的,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齐靖安如此想来,便接了话去。
“诶,这般际遇,莫说女子。大周又有几个男子能相比的?确实叫人羡慕。”
楼下陆府的马车走远了,对面的人方收了目光回来。又在桌上摆着的三行玉罄上扫过,便随手点了两只白玉的。
“便就这两只,给老侯爷添添乐子。”
作者有话说:
内书堂:宫中设立的内侍学堂,培养秉笔太监。教学与世家子弟无二。
第17章
“听说了么?镇北王带兵打回来了。冀州都失守了。”
“诶。能走就走吧,好些店家都急着出城了。”
“镇北王要的是宸王的人头,与我们有何干系。早些囤些粮食才是。”
陆府的马车只将将行过东街,陆茹若在车中听得声响,方推开车窗往外望了望。
玉昀在车窗另一侧,同样瞥见车外光景。西街门店关了大半,比来时添了几分荒凉。唯有富贵粮坊门前,排着长长一条队伍。动乱当前,百姓口粮要紧。小二吆喝着再高的价钱,也被哄抢空了几大米缸。
“是真的么?”陆茹若看向玉昀,一边掩上了车窗。
玉昀这几日未曾出门,便也是头回知道这样的消息。可外戚舒家被宸王抄斩的事,早在父皇下葬之后,便已落定。
她虽是嫡出的女儿,可自幼与皇祖母也不甚相亲。后来窥斑见豹,知道了皇祖母对待皇叔的那些手段,便就更是敬而远之。
至于舒家借着皇祖母之势,预备扶持二皇兄继位,诬陷她太子哥哥欺君罔上之罪,害她们如今兄妹分离。那也是政客相争,胜者王败者寇,自没什么好说的。可想来如今,二皇兄不知被皇叔囚在了哪里,太子哥哥许因祸得福,还躲过了一劫。
见陆茹若脸上的忧心,她只道:“若百姓都知道了,那便不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了。”
若是冀州都已失守,那兵临京都城下,也不过四五日脚程。而两军对峙,脚程之事却并非唯一的考量了。毕竟京都城尚有十万亲军守卫,兵权正在长平侯手中握着。掌管着火*炮的神机营更不是摆着看的。
陆茹若却道,“可我们不是还要往昆山行宫与老侯爷祝寿?”
“还是皇叔亲自办宴。他自也会同去。”玉昀只觉此事蹊跷。昆山行宫地处京郊北边。原是皇族夏日避暑的去处。冬日山中森冷,极少启用。眼下已近新年了,朝臣们被宴请往深山中除岁,便也是头一回。
“不定,就是去躲开兵马之乱?”陆茹若一旁猜测着。
“或许,是请君入瓮…”
一国都城,自然有重兵把守,镇北王又岂会轻易攻城。可仇人若是身处在京郊的小山头上,擒贼拿王,再反攻京城,那便容易多了。
玉昀在皇爷爷那里看过几本兵书,无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术。最上乘的,自属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法,自古往今,却也并无几人做到。
陆茹若却没得过如此熏陶,只是心思愈发焦虑起来。“那我们跟着爹爹也往昆山上去,该如何是好?”
“便如平常自处就好。”玉昀说着笑了笑,试着开解姑娘的紧张情绪。“茹若不是都已选好簪子了?给嫡小姐的手帕,可绣好了?”
提起这个,陆茹若果真放松了几分,这才从衣襟里翻出一块娟帕来。“早就好了。嫂嫂替我看看罢。”
“这般嫩黄的颜色,到与那支桂花簪子很是相称。茹若的手红,却也比嫡小姐做得好多了。”
陆茹若得了夸赞,垂眸下去笑了。“只是如嫂嫂说的,什么都得尽心力罢了。”
说话之间,车外忽地一声马的嘶鸣。二人身下的马车也跟着缓缓停了下来。
陆茹若替人推开车门,往外望去,便见一身蟒袍骑在高马之上。小少年一身英气,已打马上下来。往车下一拜。
“大公主殿下留步。”
玉昀见那来人是霍广,想来上回得他相送方才安稳出宫,自有几分亲切。“小将军怎来了?”
霍广手中握着个药瓶,正捧来玉昀眼前。“少主知道您手腕上有伤,让霍广送药来。”
“……”玉昀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当着一干陆府家仆,还有陆茹若。
那人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霍广将药送入车中,转背便打马走了。马车重新上路,陆茹若方将那白玉的药瓶拿来摆弄一番。平素药瓶都是青瓷的多,富贵人家,用的是白玉金边,瓶肚子上再临上些名家小物,便算是好的。用玉来作药瓶,未免奢贵了些。
“该是嫂嫂那夜去宸王殿下那儿下棋,宸王殿下也留意到嫂嫂的伤了?”
“……嗯。”那就算是吧。
陆茹若看完,又将那瓶子塞回玉昀手中。“嫂嫂这位长辈,也很是疼惜嫂嫂。”
玉昀的嘴角稍稍有些笑僵了,“……怎不是呢?”
**
不过才三日,一场大雪纷纷落下。
昆山之行,虽还有些不大明朗。却并不耽误玉昀一番赏雪心境。
清晨起来,玉檀阁的小檐上已累起了厚厚一层雪色。从妆奁往外的花窗望去,便是京都城的皑皑的屋顶。再远处皇城的肃红,也笼在了一派洁净之下。梅花三两支,粉红的、嫩黄的、素白的,从宫墙里争艳出来。
今日是要出行的。玉昀前两日便唤轻音与阿翡收拾好了行装。起身来,又念着窗外雪景,与自己选了一身织棉双色的裙子,殷红与粉红交织着,远看虽只是艳丽些。可其中编织颇有精巧之处,是江南织造每年叫名匠手工编织,只出两匹的料子。
那些素雅的头面,早被她弃在一旁。银镶玉的五凤绒花簪,倒与今日这身颇为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