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男人腔调,带着哭,却努力去笑。
他读的是卢书月最后寄给晏杭的那封信。
“表哥一去八年,不知是否变了模样?听闻表哥今夏有望收兵回京,阿月欢喜不已,卢家亦备下酒菜,只等表哥回来那一日。此外,两月后观花桥想必又是十里荷花,美不胜收,表哥从前说带阿月去赏荷,阿月昨日梦到观花桥荷花盛放,的确是宛如仙境……”
一字一句,未曾直接说一个想你,可谁人不知道,他们等了彼此八年。
司马寒读着读着痛哭出声,而晏杭竟然罕见地睁开了眼。
他醒了,也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好似变了个人,他再未曾提到过他那四妹妹。
司马寒高兴地说:“卢四表姑娘若是知道您好了,必定高兴极了……”
可晏杭一听到“四表姑娘”这几个字,几乎是立即头开始疼了,一次次的,再没人敢在他跟前提过四表姑娘。
他养伤小半个月,便回了京城,无人对他提起来卢书月,凯旋回京家都不能回,却要先去见皇上。
皇上当着文武百官,对他大肆夸赞,赐婚太傅家的千金陆莺岚给他。
晏杭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他如今只记得自己这么多年是怎么艰难地打仗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谁。
而卢向晚知道了晏杭的伤,再扒开他头发瞧见他那太阳穴处的伤,当时痛哭出声,而后从司马寒那里知道了晏杭把书月忘记了这件事,更是愕然。
起初卢向晚是不信的,她不喜欢什么太傅家的千金,那是个病秧子,又是宣德侯府素来不熟悉的人家,直到她亲眼瞧见晏杭有一次头疼发作的情景。
那一日,她瞧见他的香囊旧旧的,便问他:“这香囊是你四妹妹给你做的吧?都这般旧了,你还戴着,如今你又与太傅家的陆小姐定了亲事,还是……”
话都没讲完,晏杭已经变了脸色,他眉头皱着,问:“四妹妹给我做的?哪个四妹妹?这香囊我带了好几年,喜欢的很,我正在想,怎么我都不记得这香囊是哪里来的了?”
他坐在那里,越是想,越是头疼,最后疼到轰然倒了下去……
后来,卢向晚忍着心痛,让人把家中所有关于卢书月的东西都给换掉,而晏杭身边的那些私物,她也跟司马寒串通好了,处处都找了理由,晏杭试图去查去想,只是查来查去,似乎什么都没查到,都是他多疑,而试图去想,却每次都头疼得厉害,逐渐的,也放弃了。
原本,卢向晚想的是,给娘家一大笔钱,了了书月与晏杭的这段感情,二人各自过好余生。
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卢家一场大火,书月没了。
虽然已经四十多了,但依旧姿容美艳的女人拿起帕子落寞地擦擦泪,声音里都是无奈与心痛:“阿月,若是杭儿没有出征八年,若是你们十八九岁便成了亲,如今也不会到了这般地步吧?”
她起身,走到观音跟前敬了香,又跪下来念了半个时辰的经,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而晏杭高烧直到下午才好转了,那玉佩被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人才清醒了些,知道是端王府的一个小厨娘捡到还了来,只淡声道:“等下次我去端王府时再答谢她。”
他才坐起来打算去书房处理公事,陆莺岚那边便派人来喊了,说是陆莺岚今日的状况尤其地差,瞧着像是快不行了似的。
晏杭过去一瞧,果然是如此,他虽然也有些急,但眼下能请的大夫都请了,实在是没其他办法了。
陆家很快也知道了这消息,陆老太太担心陆莺岚,气得脸色铁青:“那卢家的四姑娘竟然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眼睁睁的瞧着我的莺岚到了这种地步却不肯帮,如今竟还学机灵了,敢去端王府藏着?!”
她苍老的面庞上都是怒气,巴掌往桌上一拍:“真当我陆家是个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
这一日,书月忙着为端王做新的吃食,晌午饭呈上去一道佛跳墙,又引得端王连连夸赞,赏赐了书月一块崭新的银锭子,丁等厨房宛如过年,带书月进来的秋霞也欢喜不已。
几个人笑着打趣让书月请客,只是正说着呢,便有秋霞相熟的守门小厮匆匆来递信,只说是秋霞的母亲得罪了陆家的人,这会儿刚被陆家的人抓走呢!
秋霞顿时慌了,她只是端王府的一个小厨娘,素日里都没资格同端王说上几句话,想去求情都够不着,而母亲又是如何能得罪上陆家的?
在一旁听着的书月心里瞬间明白了,她抓住秋霞的胳膊,低声道:“我同你一道去!”
她明白地知道,陆家是冲自己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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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说起来孙婆子跟陆府的事情,的确是孙婆子不小心,她在街上同熟人讲话,没注意身后的路,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陆家的一个小姐,也就是陆莺岚的妹妹,陆二小姐没站稳直接摔了,腕上的镯子登时就裂开了。
那镯子价值不凡,一只能抵得上孙婆子好些年的开销,她怎么赔不起?
既赔不起,陆家便不能饶了她,便要将人带走送去见官,等书月跟秋霞赶过去,秋霞吓得直哭,自己也只是端王府一个小厨娘,哪里来那么多银钱去赔偿呢?
可若是不赔偿,陆家就不肯放人,最终,书月只能要那陆二小姐的下人带话去给陆老太太,说自己今日也有空,愿意取血,只求老太太饶恕了孙婆子。
一只镯子对于陆家而言,不值什么,卢书月的血才是最难得的。
这本身就是个局,陆家明白,卢书月也明白。
她庆幸昨儿自己吃了不少肉,为的便是让身体更有力气,如今虽然才隔上两日,但手指上也没那么疼了。
只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陆家这是提了个醒,她藏得还是不够严实。
书月在心里计算着,这才是自己失算,但等她回去之后便设法再做一道让端王惊艳的菜,而后力求把秋霞的母亲孙婆子接到王府里。
陆家总不能跑到阳城去威胁她的外祖母,若真是那样的话,她会让陆家永远都拿不到她一滴血。
但等书月上了马车,颠簸了一阵,车夫告诉她到了的时候,她一下车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没走几步,果然发现这里并非是陆家。
可若不是陆家,又会是哪里?书月心里一紧,没一会儿就听到那引路的人称呼都变了。
“表小姐,我们将军夫人这几日状况都不太好,此时正在休息养病,只能让您来宣德侯府了。”
书月在那一霎,只觉得心底如打翻了五味瓶。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原来,这就是宣德侯府。
曾经晏杭提过数次,要带她来的地方。
他那时候总说,将来宣德侯府也会是她的家。
当时书月打趣,说自己喜欢合欢树,若是自己将来有家,便在家里到处种满合欢树,春天的时候,处处都有粉色云雾一般的花,那得多漂亮啊!
而晏杭则是笑着说道:“你喜欢什么我便种什么。”
气派宽阔的宣德侯府,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处不精致,虽然是冬日,可花花草草却也不少,许多在别处都见不到的植物这里都有,但最让书月意外的是,这里真的种满了合欢树。
几步便是一株高大的合欢树,靠着墙站着,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出来,春日时那些树会开出多么漂亮的花啊!
而那树一株株看起来都很是高大粗壮,瞧的出来年份已久。
他当真是在他的家里种了许许多多的合欢树,可却娶了旁的姑娘。
书月垂下头,抿了抿唇,只觉得心里一片怆然。
而后没等她再想什么,便已经随丫鬟进了陆莺岚的院子,等去到了卧房瞧见躺在床上的陆莺岚之时,书月整个人都有些镇住了。
她在陆家时没有跟陆莺岚真的见过面,只远远地瞧上过两眼,只觉得这人娇贵明艳,是个妥妥的大小姐,将军夫人,可此时陆莺岚披着头发脸色苍白,说话都费力,瞧着气若游丝的样子,就好似随时都能断气!
陆莺岚瞧见书月时,想到与祖母事先讲好的事情,便立即掉了泪,瘦弱的手抓住书月的胳膊:“四姐姐,按理我该喊你一声四姐姐,我们两家虽然比不上嫡亲姊妹,但到底是有着亲戚关系在的,否则我也无需一定要用你的血当药引子。若我是个好好的身子,你需要我的血当药引子,我必定二话不说尽力而为。我还年轻,我才十九岁,连一个子嗣也无,四姐姐,妹妹能否活下去,全靠你了……”
她说着说着泪流满脸,柔弱至极,咳嗽得浑身都在抖,一口鲜血又吐出来,丫鬟手忙脚乱地伺候,着实把书月吓到了。
而陈柏行很快也来了,他瞧见书月时眼神总有些复杂,终究还是取了血,血滴子注入到黑色的药汁里,陆莺岚怕极了,见到有药了,立即逼着自己一饮而尽,而后闭着眼躺在床上,胸口仍旧起伏厉害。
书月是真的被吓到了,与陈柏行一起到外头时,还有些心神不宁的。
说实话,她看不得人这般受苦,但陆莺岚的病症必定也是不好治疗的,毕竟陆莺岚的身后有陆家有宣德侯府,都还成了这般,只怕就算她日日给陆莺岚药引子,也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可若是真的有效果,她愿意日日都给吗?
书月心中难受起来,她是给不起的。
而陈柏行把她带到外面,低声道:“其实她这状况,药引子的效果不是多么的大了,你莫要多想,最重要的还是保全你自个儿。”
书月点头:“我心里明白,就是瞧见她这样,还是有点难受。”
陈柏行见着她清澈的双眸里带点哀伤,忍不住笑:“你先顾好自个儿吧,真是自己都没过好,反倒去可怜旁人。”
他们其实也没有认识多久,但不知道为何,莫名熟悉起来,书月抬头看看他,笑道:“我有分寸,多谢您提醒,她虽可怜,我也不是多好过的人,我会保全好自个儿。”
陈柏行却又要给她把脉,见她身体情况还不错,这才放心了,又悄悄塞给她一只瓶子。
“这是我配的药,虽然比不上陆家给杏儿的那瓶子药,但应当也有用的,你带回去给杏儿用。你自己身上的伤……若是遇到阴雨天气时难受了,也可以用。”
他声音低沉缓慢,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却可以让人听出来一种很温和的关怀。
书月原本也是不太喜欢陈柏行的,是他次次得了陆府的命令来取自己的血,可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明白他也是无可奈何,犹豫了下,便接了过来:“谢谢您。”
陈柏行有些高兴:“我原以为你不肯收。你回去用用看好不好,若是不好只管再找我,我家的医馆就在鸣鹿街,名字叫平安医馆。若是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帮忙,也可以去找我。”
书月浅浅一笑:“好。”
她这么一笑,陈柏行心里更是一软,一时不知道怎么是好,挠了挠头道:“我还有事,要去侯夫人那边一趟,你照顾好自个儿。”
他提着药箱子很快离开,书月想到自己虽然是来给陆莺岚送血的,却机缘巧合认识了陈柏行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倒是有了些安慰。
这宣德侯府她不愿意多待,陆莺岚的下人都去伺候自家的主子了,也无人再管书月,她便赶紧地离开了宣德侯府。
可这出了宣德侯府的大门之后,书月才发现这宣德侯府的位置究竟有多偏僻。
宣德侯府靠近皇宫,可离闹市区却有一段距离,晏家人出行都靠马车,倒是不会觉得远,如今书月只身一人出来,哪里有马车?
宣德侯府在宫墙东侧,端王府则是在宫墙西侧,乘马车都需半个时辰,这若是走路过去,不知道得走多久?
书月心中瞬间对陆莺岚这人更无好感,想着此后顶多一周给她一次药引子,再多坚决没有了!
可让她着急的还不是这么远的路,而是走着走着,下雨了。
冬日的雨清冷无比,书月打了个寒战,用双手捂着头往前跑,又急又气,那雨越下越大,她想着这样跑也不是办法,还是赶紧地找地方避雨。
她躲在了一处屋檐下,抬头看着那雨哗啦啦地似乎没有尽头。
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从前这样的雨她也见过许多次。
每次下雨的时候她都会想起来那次被卢宝月坑害,她在郊外的亭子里等了许久,大雨哗然冷得要命,到后来是晏杭拖着尚还带病的身子去接她。
那时候天地之间都是冷雨,他的披风都湿了,但抱着她的时候,却还是给她带来了许多温暖与安慰。
他护着她,同她说:“四妹妹别怕,我来接你回去。”
思绪乱了起来,书月盯着一处被狂风骤雨击打的树梢发呆,她忍不住去想,如果风雨很大很大,那树梢是不是会承受不住而撕裂坠落?
不远处,一辆马车冒雨前行,晏杭才从宫中回来,此时正闭眼假寐,忽然却睁开了眼。
他觉得心中很不安宁,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家。
母亲总是喜欢哭,一副忧愁的样子,他时常觉得愧疚不知道如何面对。而他所谓的妻子,他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顶多算是名分上的妻子,每次面对陆莺岚,他都觉得不痛快。
但这世上竟无一个人,一个地方,能令他觉得舒服又高兴的。
他有时候下意识地想找一个人,找一个地方,就好像那个人,那个地方能让自己逃离孤单,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去找谁。
偶尔脑海中甚至会闪现出他都意外的想法,他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无边无际的孤单,与斗争么?
听到车外的雨声,晏杭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看到了不远处的沿路屋檐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安静地站着那一动不动,眼睛正盯着树梢看,其实那屋檐很窄,风雨还是往她的衣裙上扑,而她竟然始终纹丝不动。
心底竟然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让人不舒服的情绪升上来,晏杭立即叫停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
啊其实都很孤单的两个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