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在乱世一文不值,贱到自相残杀,相轻相食,可放到晏桑枝的心里,一条命来得不容易,能救一个是一个。
等麦冬端汤药进来,她伸手接过,忙让他坐下来,没喝这碗药,凑过去轻嗅,麻黄、桂枝、甘草、大枣、生姜…
虽有麻黄,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这乃大青龙方汤,不说其他的,也不对症啊。
怪不得这药越喝病越重,虽喝下去不会死,可汗出恶风,服用大青龙汤只会导致四肢厥逆,亡阳脱液。
“麦冬,”她被自己沙哑艰涩的声音吓了一跳,干咳几声,“阿姐病了多久?”
麦冬想后说道:“约莫有小半个月。 ”
小半个月,脉象非但没有变浮细,照旧浮紧,症状难消,真真碰上个庸医。
她面色没变,隐着怒火问:“请谁瞧的病?花了多少银钱?”
晏桑枝只要看着除了床,便再无一物的房间,就知这庸医骗了不少银钱,实属荒唐!
“请菩萨桥的谢家医馆瞧的,”麦冬支吾,“花了,花了数十两银钱。柜子不值价,能卖的都卖了。”
她气极反笑,换做从前的晏桑枝,软弱立不起来,讲究和气,又抹不开面,遇到这事便也忍了。可她不一样,乱世里混日子要是心软,有几条命可赔的。
敢骗到她的头上来,不死也得把肉给吐出来。
他们说话的间隙,麦芽也醒了,懵懵懂懂,只听并不言语。
“走,你们带阿姐去瞧瞧那谢家医馆,这药装在篮子里,一并带过去。”
她从床上下来,抹抹汗渍,一股嗖味,本想直接出门的,以前也这般过的。可现在应该非乱世,等会儿把人给熏跑了不值当,还是先洗洗再去。
两个小的更不成样子,乱糟糟的,晏桑枝瞧到他们瘦弱的模样心里发酸,她这个阿姐立不起来,苦得只有他们。
“我们先烧火煮锅水,把身上洗了再去。”
麦芽听到这话瞧了她一眼,细声细气地道:“阿姐,你忘了吗?我们从不在家洗的,都是隔半个月跑到浴堂巷洗,三个人十几文钱。”
“我忘了。”
安城哪来的浴馆巷,若不是口音一样,只怕她现下都要装成哑巴。她干笑一声,打定主意等会儿多听多看,不开口说话。
等麦冬拿出家里所有的银钱,晏桑枝沉默,一吊子铜板,买斤肉也不够,更别提做药膳。
只能从谢家医馆把银钱给讨要回来,想起这一茬,她心气不顺,乱世里都能救人,太平日子害命,嗤笑一声。
挑拣几件衣裳,泛白清灰的,一气塞进竹篮子里,另捧了一砂锅的药。她走在中间,跟在麦芽麦冬旁边出了院门。
晏桑枝不动声色地打量外头的院落,跟安城很相似。黑瓦青墙,雨后生苔,檐角错落有致。院墙高耸,巷道深深,宽却不直,蜿蜒南行。
她不识路,又加上身子未好,走得慢了些。麦芽扶她往前走,时至午后,巷子里的人家上工去了,怕有拍花子的来,小孩也全给拘在屋里。
所以直到拐弯走出巷口也没有遇见什么人,晏桑枝松口气。
浴堂巷在东城巷南侧,进了这地,巷口窄小。弯折过后是一座匾墙门楼,高悬浴堂巷,两边挂两串红灯笼,她像是没见过世面的,瞧了又瞧。
麦芽拉着她往前走,潮气扑面而来,肩搭着浴巾的小厮穿梭在各家浴馆前,上面俱有个挂壶。
晏桑枝稀里糊涂付了钱,等温热的水沾到身上,她才彻底反应过来。在乱世时基本都少有沐浴的,一时还不习惯,颇为束手束脚。
等整个人泡在桶里,水没过下巴,才使劲搓泥,搓到皮肤发红发痛,方收了手,起来换身干净衣裳。
她醒后直到现在,才有种新生的感觉。乱世附着在她身上那些污糟、腐朽且不堪的东西,全洗净了,从落水沟里流到暗底沟渠中,越流越远。
头发湿的,她和麦芽坐在隔间里,拿巾子擦了许久,干透挽好才出门。麦冬早就候在浴堂的门外,半靠在那里,洗了澡人看上去都白净不少。
“走吧,现下可以去那什么谢家医馆瞧瞧了。”
晏桑枝的脑子还清明,没叫水淋得忘记了。她边说边把那些脏衣裳团成一团,塞回到竹篮里,回家洗去,径直就往外头走。
麦冬如今已不指望阿姐能记路,扶额无奈道:“阿姐,从这小门走,那离菩萨桥近。”
她不吭声,僵在那里,随后默默跟着麦冬往前走,麦芽还笑她,“阿姐怎么忘事忘成这样了。”
浴堂巷还尚算清净,可打出了小门,人声如鼓,震耳欲聋。
门前河道宽阔,两岸酒楼鳞次栉比,乌篷船上有歌女弹唱,吴语软糯婉转悠扬。
往来行人面上带笑。
晏桑枝怔怔地瞧着,原来盛世该是这般的,只可惜她和师父都未曾等到。她抬起头,眼眶泛红,也不知晓这世还能不能碰到师父。
麦芽和麦冬以为阿姐许久没出来过,一时看花了眼,便没有催促。而是站在那里看乌篷船驶过,站了许久,麦芽有些累了,抬起头来,发现惊奇的事情,她纳闷,“阿姐,你的眼睛红了。”
“睁得久了些。”
晏桑枝眨眨眼,拿手抹掉,嘴硬道,转口让麦冬带路。
菩萨桥本不叫这名字,原是医工桥,因这里大多数为医馆,济世救人,被世人称为菩萨桥。
谢家医馆是菩萨桥名气最大,最悠久的,在一众狭小的医馆中鹤立鸡群,门匾金灿,宽敞明亮。
里面井然有序忙活着,正中的账台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样貌端正的年轻男子。
晏桑枝憋了一肚子的气,她自个儿提起那罐汤药,腾地放在那张黑漆漆的桌子上。
谢十五抬头,一个身条清瘦,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姑娘站在那里。
只怕来势不善。
他咽了咽口水,挺直腰身,问道:“小娘子是来瞧病,还是拿药的?”
可千万别是来找那老匹夫算账的。
“瞧病?”晏桑枝笑了一声,声音冷凝,“你会医吗?”
谢十五不会,他本来就是谢家管事的,若不是那老匹夫开错药闹出那些事来,少东家又有事去隔壁镇了,也不用他坐镇医馆赔罪。
“我找大夫给你瞧,顾大夫”
“可别,我遭不起这罪。你先找找医案,麦冬,第一次瞧病是何时,你告诉他。”
晏桑枝打断了他的话,麦冬紧接着道:“是上个月十五,东城巷中街晏家。”
谢十五苦笑,他真是造了孽,摊上这堆烂事。轻车熟路翻开边上的医案,找到十五那日,果真瞧到了。
他小心地问:“确有这个,小娘子是吃了药未好还是如何?”
“我不与你说,你把开方的大夫给我找来。”
晏桑枝并未怒火冲天,越到这时,她反而越平静,只想瞧瞧那庸医长啥样子。
“他,他不在。”
“不在?”
她重复了一遍,面色沉静,“无事,我可在这里等着,今日不来,便等到明日,明日不来,就等到他来。
只要你们医馆不嫌我日日上门就成,若是你们医馆不担心败坏了名声,我亦可以现在当着大家伙的面与你对峙。”
明明她说话一点都不高声,清凌凌的,却让谢十五不敢小瞧,今日真碰上个硬茬子。
他只能道:“那大夫背主,如今被扭送到官府里去了。小娘子若是想说开方的事,我们可到里头说去,请另外个大夫瞧瞧再说。”
“不去里头,在这瞧,你让那大夫来摸我的脉。”
晏桑枝才不理会他们这小把戏,横竖那庸医见不着,这笔银钱她也要讨回来。
“顾大夫,你出来把个脉。”
谢十五真怕了她,赶忙叫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顾大夫急匆匆出来,高声问道:“给谁把脉?”
她伸了伸自己的手,“劳烦你老帮我瞧瞧。”
顾大夫给她摸脉,沉吟道:“脉象浮紧,应当是太阳病,是伤寒。”
她追问,“该服何药?”
“你这症状不轻,本应当服麻黄汤,现下已到少阳之经,该服小柴胡汤。”
晏桑枝喘了口气,身子到底未好,强撑着又道:“既如此,顾大夫你闻闻这药,我喝了小半个月。”
药味那么重,顾大夫站在这里都能闻到,他如何能不知道那是何药,脸色通红,被气的,吐出两个字,“胡闹!”
他又羞又气,恨不得去牢里把那吃了对家银钱的老匹夫给拎出来,灌上一堆药。
“可不是胡闹,”晏桑枝假作附和,眼里嘲讽,“若我的伤寒是重症,我便也认了,可你瞧着是吗?笑话,汗出和不汗出也认不出来,麻黄汤开成大青龙汤,我这背后的汗还在流呢,竟连温粉都无。若非我命大,今日哪来的力气与你们在这对峙。
你老说是不是荒唐,是不是可笑。”
平静至极的话语说得两人面色潮红,低头不语,谢十五不能把主家那件糟心事往外说,小心赔罪道:“这事原就是我们有错在先,不知小娘子想要医馆怎么赔?”
“麦冬,你看病花了多少银钱,一并告诉他。”
自家弟弟记性非常,晏桑枝是知晓的,更重要的,她也不知道多少钱啊,总不能落了自己的气势。
“十贯三钱七文。”
麦冬一直记着,问及便脱口而出。
“还我十贯,要碎银,剩下三钱七文我要买小柴胡汤。”
该是她的钱那就得还她,不该要的,她一分也不会多要。晏桑枝有些肉疼,若非她急需见效,不然做药膳吃去了。
谢十五呆愣住,药钱最多也就一百文一帖,如何算得十贯多,可看着他们姐弟并非狮子大开口。
赶忙翻开账本,那上面只记了一贯。
晏桑枝瞧他面色不对,说道:“你若不信,我可让我家阿弟一字一句说出来每次给了多少银钱。”
“十五日,上门两贯三钱七文,十六日,拿药一贯——”
谢十五赶紧叫停,他如何不信,让人拿银钱和药过来,自己赔笑道:“小娘子,本就是我们的错,小柴胡汤不用银钱。让小娘子你碰上这些糟心事,等我回去禀报少东家,到时再该如何,我们必得上门赔罪。”
“何时?”
她无法轻飘飘揭过此事,若非她过来,这命只怕真的保不住。别人不珍惜,可她惜命。
谢十五把几锭碎银子,并一串铜板放到桌子上,思虑后道:“大概得要半个月。”
他等会儿就传信过去,少东家再懒散,看着这事也得飞奔回来。
晏桑枝把银钱装好,又拿了几贴药,说道:“最好别太久。”
作者有话说:
宋朝开始就是有浴堂巷的,又叫香水行,算是公共浴室,差不多一人洗澡要十文,这里给它折价了。
得到的钱虽然多,但也会很快花出去。
本章所有关于伤寒的,参考至《伤寒论诠解》
这里关于庸医的,仅为情节需要,并非抹黑,请别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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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地黄粥
◎平地起惊雷◎
晏桑枝方才强撑着说完这番话,拿到银钱出了谢家医馆,身上无力,伸手挨在麦芽肩头才稳住身形。
“阿姐,要不我们先回家去?”
麦芽看她一副虚弱的模样,刚才拿回银钱的那点子喜悦也烟消云散。
“不,先去吃点东西。”
她从白日到这里,现下天色将晚,一日未曾进过米水,可不是饿得毫无力气。
若非身子不成,她好想尝点带油水的东西。揣得这么多银钱,却只能干看着,晏桑枝叹气,到哪都吃不上饱饭。
虽说十贯银钱不少,可对于眼下的晏家来说怕是杯水车薪。屋顶破成那样,一场雨下来全得浇湿,整个屋子要翻新,这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况且她还不了解江淮城的巷里行道,边角作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打天黑以后,江淮城的灯火陆续亮起,明明灭灭。画舫燃红烛,酒楼跑堂吆喝上菜,茶肆里说书声清脆。路边的浮铺支了一个又一个,烫干丝、煎豆腐、蒸蟹等。油烟气飘上空,怕是连水里都泛着股香气。
可这和晏桑枝几个并无多少干系,他们姐弟三人蹲在一条漆黑的巷道口。麦芽捂住自己的肚子,小声地道:“阿姐,我们到底去吃什么?”
她不知道,头一次有揣着钱也花不出去的时候。这条长街竟连个卖馒头蒸饼的铺子都没有,全是要价不菲的细点货。光瞧门口垂下的琉璃灯,她连进都不敢进。
鼻尖嗅到一股香,晏桑枝扭头看去,她蹲的巷子口边上,支了个摊子。几张黄旧的桌椅,顶头的竹架上挂了一盏昏暗的灯。
炉子上头放砂锅,烟气上窜,一个穿暗色上襦,腰间围块汤布的老婆婆在案板前忙活,摊张皮放手上,抹点肉馅,虎口轻捏,圆鼓鼓的馄饨立在那里。
她瞧了一眼,像陷了进去,拉起麦芽和麦冬往那边走,嘴里道:“吃馄饨去。”
坐到那摊子上,老婆婆打开砂锅,热汽熏腾,馄饨挨个放下。慢慢搅散,等馄饨皮紧包着菜肉,浮在白汤里,捞起。
五文钱一大碗馄饨放到桌上,点点油光,一把小葱,浑白的汤汁。
晏桑枝干咽口水,让麦芽他们先吃,而后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只,囫囵入口。软面皮,菜肉饱满,混着汁水,含在嘴里烫得人舌尖到肚里都是暖的。
她还有些微惶惶的心踏实落下,画舫上有人支起窗,琵琶声和一把好腔调,清丽婉转,“秋到江淮来,蓼花满城开,藕蟹菱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