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药膳手札——朽月十五
时间:2022-07-29 06:44:06

  他扶着一个目光涣散的女子,手脚直愣愣放在边上,瞧着呆滞。
  她招招手,“木工阿叔,你把人牵过来让我看看。”
  “哎。”
  昨日曹木工还以为是小娃说笑,是家里有人行医,起早过来就看这府门前站了许多人,又看她一一把病症给说出来,心下折服。
  在大家明晃晃的眼神里,他把自家婆娘小心搀扶到椅凳上坐好,小心赔笑道:“我家婆娘这个手不太能动,小娘子你别介意。”
  晏桑枝应了一声,手搭在上面,脉于浮细浮紧间跳动,心脾风热,应当是中风,未瘫便不算太过严重。
  “中风了,之前可曾受过冷气或是气极过盛?”
  她说的平静,边上看的人恨不得将耳朵支起来听,曹木工欲言又止,看着不能言语的曹氏,怕再让她受刺激,支吾道:“之前大惊过,这能医吗?”
  去的医馆说是能医,针灸配方药,还得请名医来,药价十贯起。他想医,可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银钱来。今日倒是瞎猫撞上运了。
  晏桑枝知晓很多种治中风的方子,思虑着用哪些好,她琢磨着道:“能治,也不算难治。得要荆芥穗、淡豆豉和葛粉。”
  看热闹的总算找到个自己有的,忙说:“葛粉我家里有,便宜点卖与你。”
  “淡豆豉我有。”
  不到片刻,东西竟给凑齐了,还忙跑着去拿过来的。曹木工如何感谢都不知道,谁知道那几人却说:“我们这是想看阿栀做药膳呢。”
  晏桑枝不得其解,做药膳的有什么好看的。她拿着东西低下头筛拣,荆芥穗发黄发烂霉变的全给挑出来,葛粉还要细筛过。
  看得边上的大娘咋舌,“竟这般费劲。”
  炉子有麦冬帮忙烧,他烧火还不错,看点火看得牢牢的,说大火便不小火,火熄了一点就立马塞根柴。
  荆芥穗很苦,做药膳时,需得在豆豉汤中反复煮沸五六遍才成,剔除苦味,沾染咸味方可过滤出汁水。
  她取出葛根粉,把滚烫的汁水倒在粉中,等了会儿,忍着痛把粉给揉成光滑的粉团,静置半个时辰左右,切成面条。
  炉子里的热汤沸腾起泡,葛根面才不慌不忙下锅,她做得多,面能吃一日。
  葛粉做的面很有筋道,不会煮到烂糊,十分细腻爽滑,只用筷子夹出来时垂感便能得知,有股淡豆豉的香和荆芥穗的苦气。
  有人咽了咽口水,声音太大,引得旁人看过来,他给自己找补,“我就是看这面不错,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治中风。”
  谁家的中风也不是几碗面能治好的。
  晏桑枝把葛粉羹递给曹木工,叮嘱道:“这病虽不算难治,却还是要静心养着,面得吃上半个月,其余的东西不要吃,解了药性或是相冲,那就不好治了。”
  曹木工连忙点头。
  看别人吃饭没意思,倒把他们馋得不成,谁能知道药膳是这般的。李家老太太抖着身子问道:“阿栀,你每日都开门看病吗?”
  “早上看,晌午后有事便不看。家里的药房还未修葺好,物件欠缺,每日也只能帮着大家看看头疼脑热。只要来找我,能治都帮着治。 ”
  纵使这里有些人油嘴滑舌,贪小便宜,可对她好就得认。
  至于药房的事,曹木工拍着胸脯表示,“我一定给小娘子做得又快又好。”
  他看着自家婆娘能吞咽面了,心里高兴,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恨不得立马去做活。
  吃完面后,谁也没看见曹氏僵直的手指轻微弯折起来。
  作者有话说:
  葛粉羹来自《饮膳正要》
  原文翻译:葛粉羹治疗中风,心脾风热,言语困难说话不利落,精神昏乱,手足不能随意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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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生
  ◎前世◎
  时至早间正中,日头高挂,站在院子里的老太太一听远处的钟声,一拍大腿道:“看得迷了,时辰都忘了。”
  “不说我忘了前明河今儿个还要送菜呢,可不能再待。”
  惊得大家赶紧告辞,一家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活计不能落下。
  晏桑枝让他们慢点走,片刻院子便空了下来,只剩曹木工和他妻子。
  “阿叔,你让嫂子坐在这里,我让我家麦冬和麦芽给你看着。你先和我去看看那药房要如何修。”
  她边说边往里头走,曹木工匆匆应下,交代一声就拎着做活的木箱赶紧跟上。
  药房在厅堂的边上,离院子很近,方便乡邻看病。
  曹木工从进门前便放下东西打量,左摸摸右瞧瞧,连窗棂的边角都不放过。在心里大概估摸后,才开口道:“光修药房得花上十五日,小娘子你看,这一排的窗户能用得不多,要全拆下来重新装好。这长桌还好,只是药柜所需时日多,很多的药格要做过。”
  晏桑枝并不在意时日,她关心的是木头,“阿叔,要是我想将整间宅院翻新,需要多少木头?”
  “木头,”曹木工沉吟,“百来根差不多。木价不菲,便是最便宜的杉木一根也要百文。”
  百文一根,晏桑枝手里满打满算能用的也只有八贯,再加上瓦要换。不仅不够还要填补上不少。
  她面色犯难,曹木工为人虽憨厚,可也不傻,他压低声音,“不一定非得去买整根好的,有些“烂木头”价钱便宜。甚至,还可以去山里砍些,砍几根没人会说嘴的。”
  晏桑枝听了这番话,抬起头看后院,她知晓那里能通荒山,可这几日腾不开手。她又抬头去看屋顶,药房的上头也掉了不少瓦,近日阴晴不定,只怕迟早要下雨。
  “小娘子你愁这瓦不成?你今儿个既雇了我老曹,又给我家婆娘看病。我除了做活也没别的好给的,可这瓦我还是有点门路。东城边上有个瓦工巷,里面俱是做瓦器的,我认识一人,瓦片做得好,卖价也便宜,只是他脾气不成。”
  曹木工一气说了许多,最后道:“小娘子若是想要,我现下就可带你去看看。”
  左右他也要回去拿根木头过来先,不然今日的活计也无法做。
  “成,阿叔我跟你走一趟。”
  晏桑枝之前跟陈嫂子打听过,她只对管家的东西价熟,瓦片要她说出个好歹来还真不知道。
  眼下有人肯带路,她自然求之不得。曹木工有些不太放心妻子,“不如顺道把我家婆娘带回去,家里也有人照应。”
  “成,那些面记得带上。”
  晏桑枝让麦芽去拿面,曹木工把曹氏背起来往外走,虽不知道晏桑枝能不能医好,可他心里多了份指望。
  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就好了呢。
  他心里这般想着,出门后将曹氏放到板车上,下面垫了层褥子。
  晏桑枝跟在后面,瞧到曹氏怔然望天,任人摆动像个木偶一般。
  哪怕些微的表情都没有,不完全像中风,她暗自思忖,一路牵着麦芽,一边时不时瞧她一眼。
  曹木工的家住在东城巷边上的木头巷里,这里的屋子大多做工精细,俱有小楼。锯木头的响声此起彼伏,她能看见曹氏听见这声响,眼皮明显动了下,眉头往中间聚拢。
  害怕锯木声。
  有心事的病最难医了,晏桑枝叹气,已经开始治了,又不能不医。
  她看曹木工将板车停在一处小院前,他才喊了一声,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过来开门。
  她垂头,声音很低,“爹,娘,你们回来了。”
  “阿春,你去泡点茶,小娘子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喝杯茶再过去吧。”
  曹木工说不来什么客气话,只能让自己女儿去泡茶,晏桑枝拒绝了,她没有想进去的意思,只说:“阿叔,我不爱喝茶,你把嫂子带进去先,我们在外边等。”
  她隐约有点想法,却没说,那叫阿春的抬起头看她一眼,又赶紧低头。
  可也叫晏桑枝看清了她的脸,黑瞳仁,眉毛弯,小嘴嫣红,鲜嫩水灵,是个美人胚子。
  生得好,生得又不好。
  ————
  浅水镇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画舫上有药行攒局,做小三张,即在上头摆三张桌子。
  药商阔气,请镇上盐商的家厨做菜,整置几桌,冷菜凉拌双脆、盐水肫仁、椒盐素鳝、芥末肚丝,另有大菜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鲍脯鸽蛋、软兜长鱼…,从头摆到尾,还开了几坛好酒,酒香萦绕。
  谢行安倚在玫瑰椅上,没有什么胃口,连筷子也懒得动,边上布菜的人都被他打发走了。
  他这桌冷清,连个敬酒的都没有。经过这么多日,药商没人不知他脾性的,不沾酒,不近色,不爱权,喜好全无。
  这样的人没软肋,也最不会留情。他们碰了几次灰后,再不敢硬凑上去。
  谢行安闻到酒气和脂粉香,心里不豫,若非今日有潞州来的药材商手里攥着人参,他连门都不会踏进来。
  另外两桌坐着一些大腹便便的药商,肚里见了酒,正事丁点不谈,谈的不是女色便是利,还请了数来个歌妓。
  谢行安听得厌烦,不欲多坐,让谢七对付几个老头,自己迈步出了船舱,空青立马跟上。
  晚风徐来,他慢慢走在燃灯的小道上,前头灯火昏暗,树影憧憧。
  一直走到府宅都没说话。
  空青预备给屋子点上烛火,谢行安摇头,“出去。”
  黑暗中他脱下外衣挂到架上,随即躺在床上,盯着床顶。
  自从在梦里见到一抹黄后,白日他的梦里出现半张脸,小而尖的下巴,绛唇。
  她在笑,笑声跟玉石激撞一般,清凌回荡。
  谢行安认得这声音,她说自己没有家了。
  他生出种割裂感来。
  屋子里黑沉沉,他犹豫片刻,闭上眼睛,没有看见上半张脸。梦的开头是一个穿着红肚兜、短下裙的小女娃,圆圆脸,很白,趴在那里朝天蹬,嘴里咿咿呀呀,笑的时候口水顺着嘴流下来。
  谢行安不喜欢小孩,可莫名觉得她很乖,不过转瞬,他眼前所见的顿时化为齑粉,消散又重塑。
  女娃窜高了一截,头戴虎皮帽,上绣长命百岁,她嘴里哈着气,帽未遮住的脸圆润,红扑扑地像挂在枝头的柿子。
  她跑在雪里,笑得很开心,一蹦一蹦地,踩出小坑来,还大喊道:“阿爹,你看好多雪,我好喜欢雪。”
  “我们阿栀喜欢雪啊,那阿爹带你去山亭看雪。”
  她笑弯了眼,趴在一个男子的背上,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老实地动来动去,神情灵动,“让阿娘一起去,阿爹给我买糖人,我要边吃边看。”
  “成,都依我们家阿栀的,给你买个小老虎,再买一串捏面人。”
  梦里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只有她的脸清晰到像真的。
  雪落了一年又一年,女童长成少女,总角发髻变为垂髻,青绳绑带,眉眼越发出落,安城的水养人,叫她眼似湖波,体若春风。
  她难得有苦恼的时候,趴在书桌上,时不时看檐下的燕子,又或者拨弄笔,纸上的几个大字横竖不动。
  医书看得却很起劲,边看边念,“眼突然不能视物,”她合起书,一字一句地道:“用,用黄土来擦眼,不对不对,应该是放到水里,取上面的清水洗脸。”
  她嘟囔,“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转头又笑盈盈地跑出去学晒药了,大字一直空在那里。
  谢行安无法闭眼,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
  看她因不会背医书而挑灯夜读,看她起个大早就为去放纸鸢,看她馋一只鸡腿缠着娘亲不肯起身,看她在过生辰许的愿望是家人长命百岁。看她从丁点越长越出挑。
  他很难相信,自己好似在梦里被迫认识了一个女子。
  无法掌握的感觉令他蹙起眉头。
  但梦里到最后,白幡满堂,少女的脸不再有笑容。
  他的梦戛然而止。
  天亮了,谢行安醒来,眉睫低垂,他起身穿鞋。
  梦太过清楚,难以忘记。
  他觉得自己梦魇了,得吃几盏方药才成。他把做梦归咎于邪气入体。
  可被迫梦到别人的半生,哪管这个人可能不存于这个世上,谢行安都觉得实在荒唐,他努力摒弃脑中时不时浮现出的画面。
  良久,他踱步走到书房,一整个白日都在处理药材买卖的问题,书房里的灯直到三更天才熄灭。
  果然再入睡时,他没有做梦。
 
 
第8章 换瓦
  ◎致命酒◎
  浅水镇的风吹不到江淮。
  而木工巷里的风打着旋卷起草叶,寒意四起,晏桑枝紧紧衣裳,立在墙角等曹木工出来,麦芽蹲下来看蚂蚁,和麦冬头碰头挨着说话。
  边上人家有个妇人出来,捧着一盆水径直倒在屋前面,溅起水花泥星,一脸的刻薄相,她朝曹家看了眼。眼白上翻,双手叉腰呸了一声,嘴里骂骂咧咧,难听至极。
  对晏桑枝也没有个好脸,略微收住那种不屑的眼神,摔打着木盆进去。
  晏桑枝莫名,觉得这人与前世住在她旁边的毛寡妇甚像,都是不能给脸的人。
  正巧这时,曹木工扛着根小木头出来,她给搭了一把手,银钱在路上说好了,按一半给。
  木工巷里弯折曲道太多,屋子与屋子紧挨,突出的屋檐围成圈,光落不到屋前,越发让人觉得冷,并且是阴冷。
  门前有很多做活的妇人。
  晏桑枝觉得这里的妇人很怪,浑身上下写满鄙夷,不直说,只冷哼数声。
  曹木工也听见了,他的脊背越发弯,拉板车的指节泛白,咬牙不吭声从那些带刺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踏出去,黝黑的脸颊沟壑愈发明显。
  他踏出门楼,才松口气,也没有闲谈的心思,只埋头道:“那瓦工住的地离这不远,小娘子几个注意看路。”
  横支错路,巷道深深,晏桑枝不敢放开麦芽的手,等到了那地,几个满面通红的汉子肩扛一堆的瓦片,运到串车上。行户逐一清点,有碎瓦便挑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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