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于冷静,连目光里都是冷的。
也不止烧了她弟妹的,那条巷子里死去的所有人家, 尸骨散在大火里, 浓烟滚滚。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管她了。
晏桑枝把全部骨灰埋在地里, 她给立了一个大墓碑,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上面写下,无名墓,百人坟。
谢行安难得被触动到,他更多的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仰。
这个时候,晏桑枝已经很瘦了,像一具没有情感的干尸。
看她在山崖之上徘徊,有一瞬间,他以为她要跳下去。
明明知道是梦,还是忍不住想要拉她一把。
可他却入不了梦。
梦里的最后,有一个女子出现在山崖上,谢行安看到了她的脸,跟上次谢三叔拿过来的那张画像上的女子十分相似。
她把晏桑枝带出了山崖。
他的梦自此为止。
现下才明白史书上短短的一句话,真正亲临时却是那般的触目惊心。
他连饭都吃不下。
所以他不知道,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晏桑枝,要如何才能放下心结。
因为连谢行安这个旁观者都尚且如此,亲历者的心只会比他更悲痛。
他想了一日,最后回想到梦里最后出现的女子。时隔两世,晏桑枝却还要找她,这人应当对她很重要。
也许是仅剩的亲缘。
谢行安叫来谢七,询问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上次三叔让你去找的人,可有眉目了?”
”那时三爷事后又找到我,让我上点心。所以当日就叫人把画像送出印了,叫出门的都留意一点。现下只有几人说了点似是而非的消息,我还没有叫人去看。”
“那你现下就去打探一番,看看是真是假。”
谢行安揉按着额头,他仰靠在圈椅上,入目就是那些无尽的骸骨。
不由对晏桑枝起了点敬畏,若宋天师所说的功德论是真的,那么她值得。
转日,谢行安刚歇下不久,门外就传来谢七砰砰的敲门声,谢七话语里带着点惊喜“郎君,有眉目了。”
他披一件单衣去开门,哑声道:“进来说。”
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盏温茶。
谢七道:“我按那几个人说的地方,一一去看了。最后在山光寺内瞧见一个住持,跟画像上长得颇为相似。我当时也不敢认,但是我瞧到她眉毛旁的那点红痣是一样的。应当是同一个人。”
谢行安没有立即出声,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最后说:“备车,去瞧一眼再说。”
至于此时,晏桑枝才正起床,她也感受到过度忙累后,身子的不舒服。
所以今日她难得睡了个懒觉。
毕竟山里该摘的药材和该捡的山货基本都拾落得差不多了。
走出屋外,大院子前的矮脚三脚架上放着不少竹竿,上面横了数来个竹匾,晒的干菊、紫苏、干菜等,还有不少橙黄色悬挂在竹竿上的柿饼,已经全部晒干可以收捡了。
“阿春,把我的瓷瓶和小刀拿来。”
她把挂在那的柿饼放到竹篮里,抱到石桌上,阿春赶紧拿了东西出来。麦芽手肘立在桌子上,手掌撑脸,瓮声瓮气地问:“阿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刮柿霜。”
“柿霜可以做什么用?”麦芽来劲了。
晏桑枝拿刀小心地将柿子上起的霜给刮下来,耐心地回她,“能润肺、治口舌生疮、喉咙肿痛、化痰止咳等等。眼下天越发冷起来,伤寒的人很多,汤药一贴费不少银钱,柿霜不值几个铜板,还对症。”
“这么厉害呀。”
“是厉害,所以麦芽你以后要好好学药膳。”
麦芽郑重点头,不过转眼又丧气了,她眼下连把脉都没摸清楚,这么多药膳配方,哪里搞得明白。
柿霜挨个被收到小瓶子里,全部的柿子刮下来,也不过将将装满一小瓶。
剩下还有许多的柿饼,大半包上油纸,裹一条麻绳捆起来放到瓦罐里头,其余的摆些出来。
她拿起两个分别递给阿春和麦芽,自己也尝了个,晒干后的柿饼又没了霜,有点平平无奇。可这皮紧包着肉,一口咬下带点韧劲,露出里头没凝固的果肉,深得晏桑枝的口味。
边吃边挪步准备回到药房,齐姑的大嗓门先传进来,“阿栀,我带着我家小子来了。还有上次你托我给你带的小鸡仔和鸭子,两只下蛋老母鸡。我费了不少心思挑的,你瞧瞧。”
齐姑左手拎鸡笼,右手举鸭篮,动作豪迈。
上次曹木工的话点醒了晏桑枝,不管日后如何,总要把眼下给过好。鸡鸭她是不会挑的,但齐姑相公是养牲畜的,他知道怎么挑,便央他帮忙选一些,赚的辛苦钱又折进去大半。
“我不用瞧,自然是相信齐叔的。曹婶,你先帮我把这两个笼子拎到旁边的小间去。”
晏桑枝唤了声,又对齐姑说:“晚点我再去看看鸡鸭,我先给小虎把个脉。身上的肉清减了些,瞧着面相也好上不少。”
“真的?我可一日不落地盯着他走呢,以前走上一圈就喘得要背过气,现在走到陈巷也不是问题。饭量也少了点,最要紧的是他呀,不老说自己哪里不舒服了。”
齐姑是真没有后悔信晏桑枝这一回,话里话外都是笑。
小虎确实瘦了一点,人一瘦之前那种虚浮无力的面相就瞧着好上不少,最要紧的是精神了许多。
晏桑枝给他把完脉后,又拿出一罐柿叶茶和小罐的蜜,“脉象比之前好上不少,柿叶茶再喝段日子,别停下来。绕巷子走至少也还得要几个月,不能说现在就停下来。”
齐姑连忙点头,“我晓得的,不会断的。我要是去不了,他爹大哥阿爷几个都轮着陪他一道去的。”
“只要不断就成。”
小虎早先还嚎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要她娘拿着赶猪棒赶。眼下早就认命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虽说心里是认了,可脸上还是带出点不情愿来。
叫齐姑看得不顺眼,拿上茶就把他带出去。正碰上谢三手里牵着谢老太太进来,客气地问候了一句,还热心地喊:“小娘子,来人了。”
“老太太,赶紧坐到这里来。”
晏桑枝让谢三把谢老太太扶到椅凳上,先前吃了那么多日的驴肉汤,又换着吃了不少药膳,此时老太太头脑是清明的,发病次数越来越少。
她告诉谢三,可以带出来走走,见见人。
没想到他们出门后直奔她这里,谢老太太不发病时,人很温和,脸上也有笑。
“老太太,手伸出来我给你按按。”
“我知道是把脉,小娘子给我看,我放心着呢。”
“那让我看看,老太太你身子是不是好上了许多。”
晏桑枝一边顺着她的话说,安抚情绪,一边伸手去探她的脉,声音很轻柔,“好上不少了,今日既然过来了,我给你老太太炖一点鸡汤,晚上吃了能睡个好觉。”
“鸡汤,好好,我都有不少时日没喝过了。”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点头。谢三立马让人去买了只老母鸡,还是退好毛的。
做红枣莲子鸡汤是很简单的,拿肥嫩的老母鸡给切块,焯水后直接放到滚水里煮,炖到半熟后放莲子、枸杞、红枣,炖到烂为止,再洒把盐。
一大锅浅黄的鸡汤,漂浮着一抹红,一抹白,香味一开盖就往人鼻子里钻,老太太这常年堵住的鼻子都能闻见。
当即就说要吃上一碗,她牙口不好,鸡肉要用筷子分得很碎,跟丝一般才往嘴里送。她最喜欢红枣,甜津津的,最要紧是炖得烂糊,叫她放到用舌尖抿抿枣肉就化开了。莲子也好,沾到咸的里头还是甜的,很粉糯,吃着一点油腻都没有。
谢三最近瘦了点,横肉少些,看起来没那么凶神恶煞。可胃口也差了点,吃到这鸡汤,跟谢老太太不同,他最喜欢就是吃鸡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红枣莲子最后挨个夹起来,一口下肚,最后再把汤给抿了。
晏桑枝以为谢三吃完了东西就走,没想到他还有事跟她相谈。
“谢三叔,找我说什么事?”
谢三半点不带犹豫的,“你之前让我找的人,给找到了。不过不是我找到的,是我家侄子帮忙的。”
“什么?真的找到了?”
晏桑枝的神情头一次有这么失态过,心里像鼓在那里敲。要不是控制着自己,她只怕会上前死死拽住谢三的衣衫,要他再说一遍。
“是的,我也去瞧过,那痣就跟画像上的人一样。”
“在哪里?”
她急迫地再次发问。
“山光寺里,她是个尼姑。”
谢三说完,明白她的心情,“你要是想见她一面的话,那我可以立马带你过去。”
“我去!”
晏桑枝真的很想远远瞧一眼,这个上辈子待她如亲女一样的师父。
坐到马车上时,她整个人像入定一般,手紧紧握着另外一只手。脑子里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混沌一片。
以至于到了山光寺的山脚底下,她都没有勇气走上去。后面迈出的每一步,她都在想,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山光寺香火不是很旺盛,来往的香客不多,在那些香客里,晏桑枝第一眼就瞧到了穿灰蓝衣衫插香的中年女子,她不会认错的,就是师父。
她的指甲深深陷到肉里,眼眶泛红,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上一眼又一眼。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许静心抬起头来。
她带着很温和的笑意,冲晏桑枝招招手,“小娘子,你过来。”
晏桑枝反倒低头先去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缓口气,怔怔地走上去。
“你来上香的?”
她沉默地摇摇头,突然有点想哭。前世的师徒,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那你是来拜佛的吗?若是的,我领你进去。”
许静心的目光慈爱,又问了一句。
这次晏桑枝点点头,她找不出其他由头可以再跟师父待上一会儿。
“那你随我来。”
晏桑枝刻意慢了几步,跟在她后面。来之前想过很多很多的结果,最后发现所有的前尘往事只有她牢牢记着时,晏桑枝还是忍不住难过。
大殿上的佛宝相庄严,目光像是在望世间所有人。
许静心在佛像前站定,她看着晏桑枝的面相,叹了一口气。
她说:“你是来找我的吧?”
“毕竟我与你有缘,此缘不仅在今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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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心动 ◇
◎认师◎
晏桑枝知晓自己听到这句话, 应该要哭,最好是嚎啕大哭,哭到涕泗横流, 衣衫都浸湿才好。
可她只是满眼含泪,落都落不下来。
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来, 跟我到里间去。”
许静心看向她, 说话时柔声细语。
两个人坐在一间小屋,窗户半开, 时有冷风透进来。晏桑枝双手抵在桌子上,想先开口说点什么,刚开口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咳嗽声。
许静心给她倒了杯茶,而后道:“虽我不知与你有何缘分,但我瞧你十足的面善与熟悉。我在寺院也有十来年了, 前段日子频频冒出个念头, 我就知晓是我要等的人到了。”
“说了这么多,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晏、桑、枝,你叫我阿栀吧。”
晏桑枝声音哽咽, 像第一次在山崖上见面时,她问的那样,又重新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阿栀,是个很好的名字。”
许静心的目光很慈爱, 她又说:“前尘往事皆忘于心, 又得从头认识你了。”
“如果可以,能跟我说说吗?我很想知道,也很想了解你一些。”
“可以。”
晏桑枝紧捏着自己的手心, 简短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她说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后来, 我遇上了一个师父,第一次见面时,师父说与其跳下去摔死,不如换种死法。
我问她,什么死法?
她不言,只说是个叫人想不到又风光的死法。让我跟她一道,我当时就想啊,左右都要死了,只想知道在这种时候,什么样才算风光。”
风静静吹过,晏桑枝的双目红肿,可话语很轻快,“她带我去瞧了雪地里的难民,都还活着,却找不到大夫。趴在那里只想要人救他们一命。师父说,在死之前先救人,不然黄泉路上都会跟着我们。
那时还有家家户户在地窖里藏的粮食,师父就挖出来做东西给他们吃,每个人一点,几日后冻伤竟好了一些。”
她说到这,好像想起那段时光,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吃的,是药膳。我虽学的方药,可我阿娘会做药膳,但她只教我最浅显的。
师父就问我,她死前想收一个徒弟,传授药膳之术,不然死不瞑目。那时我不想应的,可后来我还是答应了。
再后来,我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每天都跟着师父救人。她说话很有意思,明明我们在逃难,她却说我们是在挖宝。哪天从地里挖出来一个大宝藏,那就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再过现在的生活了。她一直告诉我,乱象会稳的。”
晏桑枝很不愿意回想那段日子,那时她悲观厌世每日愁苦,每天起来就想如何死。可师父却很乐观,从土里挖到一根山药,就从山药的药性说到药膳,再说要给她做什么东西吃。
那顿河水煮的山药,一点盐都没有,却让她不那么想要自尽了。
在漫长的两三年里,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一路走来能用药膳救人,就用药膳,不能就用方药偏方。她看见,很多人爬着,腿烂了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