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杰道:“民事诉讼?主张赔偿多少?”
“全部加起来三十万!”郑青青嗯了一声,想想又道:“小雨妈妈今天来当证人,聊的时候,她说,她的案子知道邵法官你尽力了,虽然有些赔偿款还没拿到,但挺感谢你的!”
第四十四章 旧日的遗案
袁绮竖耳听着,他们应该是在说曾经强执过的一桩案子,结局并非喜大普奔。邵杰只是低头吃饭,郑青青识趣的转移话题,问立案庭的刘逸法官给他结婚喜贴没,她已经收到。
邵杰咬口肥肉,皱眉吃着:“刚才在电梯口时遇见他,跟我讲了。”
郑青青又问袁绮收到没,袁绮心不在蔫:"没呢!"也情有可原,她是刚进法院的新人,与立案庭的同事又不熟......她还在想那到底是一桩怎样的案子。
邵杰抬眼恰和她视线相碰,好像情绪有些落寞,便道:“别担心,你和我一起去。”
袁绮微怔,想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郑青青笑起来:“你这样不好吧?”
邵杰不以为然:“有什么!红包少不了他的。”
郑青青道:“刘法官娶的竟是行装科的林姐!他们是地下党么!听说谈了三年恋爱,在法院这么多心思缜密、嗅觉灵敏的法官眼皮子底下,硬是没发现,这保密工作真做到家了。”
“你怎么知道没发现?或许法官们装傻功夫也做到家了。”邵杰用勺子在酸辣汤里划了划,递给袁绮:“肉丝挺多的,给你吃,不辣,那是胡椒味儿。”端过她的紫菜汤搁在手边。
袁绮余光睃到郑青青的表情瞬间复杂起来,邵杰真不是个好的地下党......她顾不得嘴里起的泡,三两口把汤吃干净,端起餐盘道:“你们慢用,我要帮李元打包些饭菜,他还没吃饭哩。”快速离开,还了餐盘,点几样菜让打包好,拎了直奔乘电梯,走出正碰到要往便利店觅食的李元,她把手里袋子扬扬:“给你的!”
李元一脸惊喜,连忙道谢接过,又要还她饭钱,袁绮嗳一声:“下次你请我好了。”
俩人边说话边回到办公室,李元打开盒盖,椒盐排条,红烧带鱼,烧上海青,酸辣汤和一盒米饭,肚子咕咕响,狼吞虎咽吃起来,含混道:“我最欢喜吃椒盐排条。”
袁绮倒了杯水,想了想问他:“你可知道有一桩关于小雨的案子。”
李元吃的米饭差点噎到嗓子眼,连喝两口汤才顺过气来,奇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袁绮便把郑青青的话三言两语说了,李元这才恍然,叹息着:“甭说邵法官,我们都觉得意难平。”又提醒她:“你在他面前千万别提这案子,提了,就是用刀戳他的心。”
“你快说了!”
“邵法官刚来执行局办的第一桩强执案,出事地点静安区幸福花苑18幢楼,小雨一家住在这里,她父亲早上出门,被楼上抛下的酒瓶砸中,不治身亡,警察找不到肇事者,小雨姆妈只能对整幢楼的居民提起诉讼,打了近两年官司,终于胜诉了,赔偿五十万元,由一百户中的八十户均摊,摊下来每户六千多点,没人肯出,只得申请强制执行,但对于我们来说,真的艰难,邵法官腿都要跑断了,这八十户跟块铁板似的,至今还有半数难执行。她娘俩日子,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小雨又查出白血病,这天下穷人最怕什么,怕生病,赔偿款难到位,邵法官的压力可想而知。当时我们局里自发替她们捐了款,听说小雨的病情因为发现早,控制的还可以,因为要强执的案件太多,我们也不可能把精力全部投在这一件案子上。”
他接着道:“郑青青提的这个杨越蓉,就是这八十户铁板中的铁板,小雨家胜诉后,她天天跑到人家门前骂,我们去强执也骂,骂诬陷,骂缺良心,骂发死人财,什么难听话都讲过了,还被强制拘留了十五天,才不情不愿的掏了钱,后来就撺掇邻居们,闹的鸡飞狗跳。”
“何必哩!为了六千多点钱!”
李元摇头道:“不止六千多点,她是回迁户,这栋楼里有五套房,等于要赔偿差不多三万多。没想到啊!她的孩子也出这样的事。总归是一场悲剧。几点钟开始庭审?我也要去旁听!”
“一点钟开始。”袁绮打开电脑,进系统里把五年前那桩高空抛物案仔细看了,一时五味杂陈,挺能理解邵杰的,工作后办的第一桩案子、对于自己来说总是最深刻的。比如秦姗案,也是她跟的第一桩案子,如果她不能按时完成、替申请人讨回被骗的钱款,无论以后的工作有多出色,这将是在整个生涯中永难抹去的遗憾。
是以邵杰回来坐到办公桌前看案卷时,袁绮心底软绵绵的,很想去抱抱他。
邵杰抬头看了一眼母性大发的她:“刚才我接到电话,秦姗那两个阿姨要来闹,你做好思想准备。”
第四十五章 高空抛物案
一点钟的时候,袁绮和李元进来坐在最后一排,就听审判长敲一记法槌,然后道:“下面开庭。公开审理原告杨越蓉诉被告周涛、幸福花苑物业及开发商、高空抛物损害责任纠纷一案。”
袁绮看见邵杰坐在最前排,郑青青是原告的辩护律师,她开始陈诉:“静安区幸福花苑18幢十层住户于中午12点时将一个酒瓶从高空抛下,砸中楼下年仅一岁的原告,致其头部重伤,经法医鉴定损伤为重伤四级、评定为四级残疾,需要漫长的医治和护理。经监控录像辨认、目击者证人陈诉及被告承认,抛物者为十层住户家的九岁女儿。”且出示儿童医院的疾病诊断证明书、监控录像,监控录像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抛物者的体态是个孩子,且酒瓶从阳台落下的画面。
旁听的多为同幢楼的居民,一时交头接耳。但看到小雨姆妈站上前作证时,都不约而同的闭了嘴。杨越蓉看到她,亦是神情复杂。
袁绮听小雨姆妈复原当日情形,她带着小雨从医院回来,在楼下和推着婴儿车的杨越蓉相遇,杨越蓉因她状告八十户居民要赔偿而记恨在心,停住脚步说些不理智的话,小雨姆妈因心情原因回了两句嘴,杨越蓉愈发争吵的凶,就在此时,从天而降个瓶子砸在婴儿车里小孩的脑袋上,小雨姆妈本能的抬头,十层阳台前趴着个小女孩,也往下看,看到有人望她,忙缩进去了。
郑青青让法警呈上证物,瓶子碎了三块,还沾着褪色的血渍。杨越蓉掉下眼泪来。
审判长寻问被告,被告律师表示无异议。
审判员再问原告诉求,郑青青道:“高空抛物者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被告是其监护人,原告放弃向抛物者主张权力,只要求监护人承担赔偿责任,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住院费、营养费、交通费、精神损害抚慰金、鉴定费、伤残赔偿金共计337809元。追加物业及开发商责任赔偿10万元。”
接下去便是被告和物业及开发商之间一场拉锯战,被告律师表示瓶子非女孩抛掷,是因阳台的雕花栏空隙过大,不慎碰到从空隙中坠落下去。这是物业和开发商对安全防范疏漏而造成的,也应承担民事责任。物业及开发商又再辩驳无责任。
李元悄声道:“果然律师比法官助理更适合郑青青。”袁绮也觉得是,她在庭上的气势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问:“我若是做律师如何?”
李元瞟她一眼:“你算了吧!还是跟着邵法官好生学着,历练个五六年,再参加员额制法官考试应该没问题。你比较适合做法官。”
“为啥我比较适合做法官?”袁绮追问,还想听他多赞美几句,李元偏卖关子:“你自己想!”
前面有人回头看他俩,袁绮不吭声了,邵杰仍旧聚精会神地听着,她拍拍李元的肩膀,指指门外,起身先出去,下电梯快到办公室时,遇到二厅的曹法官,扯着嗓门吼:“邵杰、李元呢!去哪里了!”
袁绮有些怵他,传闻的曹法官脾气火爆,谁的脸都不给,连忙紧张道:“他们在民庭旁听高空抛物的案子。曹法官有什么事,也可以和我说!”
曹法官上下打量她,曾在宝安小区执法见过一面,印象深的是她说自己跆拳道二级红带,看着比郑青青还柔弱,便道:“你们不是在跟秦姗的案子?申请执行人有个叫张惠珍的,在厅里又哭又闹,被我劝到约谈室里候着,不是省油的灯,你要应付不来,赶快叫邵法官来一趟。
袁绮连忙道谢,他摆摆手走了。
袁绮也没找邵杰和李元,她到办公室拿了执法仪,便往约谈室去,张惠珍她记忆深刻,刚到法院报道的时候,就在电梯口看过她哭天喊地的表演,思忖着该用什么法子与她高效镇定的沟通。
作者有话说:得回看一下前一章44章,进行了很多修改。
第四十六章 张惠珍的苦恼
张惠珍看到袁绮,再朝她身后瞅两眼,瘪瘪嘴不高兴:“邵法官呢?我要见他!你和李书记员都没用的,我不要和你谈!”
“谁说我没用的?”袁绮不慌不忙打开执法仪,一面说:“邵法官手里要办的强执案成千上百,而我则重点查控你们这个案子,根据线索寻找秦姗下落的也是我,好容易有点眉目了,你却说我没用,那行!要见邵法官可不是随到随见的,得先去大厅里预约会谈时间。”作势起身就要走。
张惠珍被她说的心慌,立刻服软,嗳一声:“我没啥文化,要知这案子是袁法官在查,就不瞎讲了。”
袁绮重新坐下,不待她问,打开案宗,开口道:“我晓得你最担心的,是怕我们办案不重视、不作为,不尽力,怕过六月期限就不管了。这你大可放心,上海高院下发来重要文件、一定要求我们执行局要基本解决执行难的问题。从政治方向、审执分离、流程强化、层级管理、队伍建设、接受监督六大方面进行改革,我们都忙得跟陀螺似的一直打转,这是于理。于情呢,将心比心,你那一百万,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除去拆迁款,皆是辛辛苦苦一辈子赚的血汗钱、是以后养老傍身的钱。你来吵闹的心情我特别能理解。但吵闹就能解决问题,不见得!心平气和的我们大家一起使力,才有希望!”
张惠珍抹一把眼泪:“袁法官你说的花好稻好有啥用?钞票入袋才为安啊!”
袁绮道:“虽然还未找到秦姗,但我可以给你说说查控进度。”从秦姗租住的桂林两村,再到被抵押的梅陇三村,又去她在松江的工作地,找到永福路租住地,其中艰苦也略提了提:“可见我们寻找的思路是对的,只是晚一步让她们先躲避开。通过前期走访调查,秦姗一直和姆妈张淑芬及妹妹秦洁在一起,接下来的工作,我们会适当的查访张淑芬和秦洁,以便通过她们尽快找到秦姗。”
张惠珍听她讲的清楚明白,一时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讲,袁绮接着道:“我还要问问你梅陇三村那套房子......”
未等她说完,张惠珍已经激动起来:“我算够精刮的人,竟被亲侄女给骗了。我和阿哥阿妹不同,虽然海外炒房产能赚钞票,但白白拿这么多钱出来,我也怕上当不肯的。秦姗私底下跟我提出、把动迁分的安置房,就是梅陇三村那套房子,可以先抵押给我,等炒房赚好钱给我,再把房子还给她,又讲要保密,不要被别人晓得,还讲这样我都不肯,那就算数。日后人家赚的盆满钵满,我不要怪她,听她讲讲嘛,我就心动了,算算总归合算的,上海房子也是天天一个价,如今这房的价钿一百万总有,反正我不吃亏,哪想到她反手就把房子卖掉,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千算万算还是让那坏丫头给骗了,丧良心,缺大德啊!”越讲越生气,嗓门哇啦哇啦。
袁绮看到有人听到声响探头探脑,便起身过去,是行装科的戴吉洋,他问:“能应付么?”
袁绮抿嘴微笑:“能应付!”
戴吉洋竖竖大姆指,又说:“我办公室就在旁边,需要帮忙讲一声。”
袁绮道声谢谢,待他走了,便把门关起来,去饮水机前倒杯水送到张惠珍手边。
张惠珍此时平静了些许,喝口水后问:“我听阿哥讲,今年清明节时,秦姗趁去苏州上坟时,把五十万还给了沈莲,是真还是假?”
袁绮点头:“真的!沈莲得了五十万,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沈建军。”
张惠珍发了会呆,又说:“怎么可能哩!”
“怎么不可能!或许她们以前感情很好,张如珍五年前过逝,沈建军开出租能赚几个钱,秦姗良心发现,便把钱还给沈莲,也在情理之中!”
张惠珍冷笑两声:“袁法官,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秦姗秦洁、还有我那二姐,都恨死三姐一家子了,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就是这炒房的生意,秦姗都不屑带她们玩,是三姐死缠烂打求着要大家一起发财!”
第四十七章 张家的秘密
袁绮有些意外:“我听张根发说,你们姊妹间感情相当的好。”
“好?!”张惠珍挺夸张地噗哧笑了:“我要笑掉大牙了!张根发虽是我阿哥,但我也要讲,他就是个满嘴谎言的人,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袁法官,你晓得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
袁绮记得张根发是在百货公司做营业员,张惠珍愈发鄙夷:“他是打桩模子,啥叫打桩模子,就是掮客,七八十年代主要倒卖外汇、热门的手表票、香烟票、自行车票也做;九十年代倒卖明星演唱会票、FI赛车入场券、戏票、足球票、过春节火车票、二十世纪后回收各种卡,月饼卡、蛋糕卡、话费卡、交通卡、商场现金卡这些五花八门的。有些人做打桩模子发大财,他倒好,欠一屁股债!”
“为啥?”
“因为他品质恶劣!没钱就向老娘讨,威逼利诱苦肉计样样来,不问我们,晓得我们不会给!老娘重男轻女,还指望他养老,所以今天给明天给,棺材本都被他骗个精光,逼得我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骂他一句就拳头呼上来,凶恶的很;当然,他也有小赚手里宽松的时候,那更不得了,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样样来。贴补家用?没有的,你也不要做这个梦,想想他连阿嫂和女儿都不管,我们也管不着,后来阿嫂看女儿饿得脸都发黄,就带着回娘家去了,虽然没离婚,也跟离婚没啥区别!”
袁绮道:“我去淮海路福高里找过张根发,听邻居讲这是他老婆的房子。”
“是呀!是阿嫂娘家房。南京西路房子动迁后,阿哥非要现金不要房,宁愿租房住,谁的话都不听,结果好哩!钱被秦姗骗光,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瞧临到老,倒无家可归了,我不同情他,丧良心的事做的太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就是报应来了,不过他脸皮也真厚,土匪一样,硬劲霸占阿嫂的房子,阿嫂没办法,住到女儿女婿家里去了,死活不要和他蹲一起过日子。也是伤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