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护李丰是陆家护卫,原是从京中跟来的,见过世面,轻易看不上一般人,待我不算客气,也不疏离,是个有正心的。
李丰皱眉道:“嚷的甚么!这里是陆府门前,不是你们西门府上!敢情再这动手,不把我们爷儿放眼里!”
春梅指着我道:“小官人,却是那小贱人打我家夫人,要是有个万一,怎好跟我家老爷交代?万望请你做个主儿。”
李丰看向我,点了点头,朝春梅怒道:“放你娘的屁!迎儿姑娘想来人好,待人和气,怎的好好端端要打你,便要打你,定是你们做了甚么事要不的,让人动手,偏是你们不对!”
我一时傻眼了,李丰何时这么向着我来?
猛然间我想到陆辰卿之前与我说的话,我陆府的人,在外头得拿出派头来,凭他是谁,管他三头六臂,只管拿捏着。
我看着李丰,越发觉得他有他们主子的风范,想来有样学样,护短的。
我忍住笑,只冷眼看着潘氏主仆三人作死,道:“这话可不就是,李师傅你却不知,她们冤枉姚正偷她银两,可那丫鬟却说是姚正捡的,两人话不对口,就是看不惯姚正,要打骂他,我看不过拦住,便不小心提了她,乔模样张致起来,不知谁给的胆子。”
潘氏气得打骂:“小贱人你与我等着!”
李丰凉凉道:“给谁等着呢?迎儿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你敢对她动手,小心你脑袋!”
忽又啐了口,骂道:“我道是甚么高门大户,不过以清河县副千户,到了陆府门前,连提鞋都不配,刚刚且是你们,冒充西门大人正室娘子,想往里头去,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休想蒙的过我这双眼!”
我听着话,可是惊讶极了。
早听说潘氏在西门府极受宠,还以为今日西门庆是带她来宴饮,把正室夫人撇下,不成想是偷偷来了。
我这下可真没忍住,嗤笑出声:“想不到真有不要脸的,充甚么正室老婆呐,好没脸的毒妇。”
我可一点面子没给潘氏留,反正打她进了西门府,与我武家已是没了半点瓜葛,更不需考虑旁的。
潘氏被说的没脸,捂着肚子哎哟直叫,我冷眼瞧着他们上了马车,潘氏恶狠狠似要吃了我一般,才走了。
我朝李丰道了谢:“李师傅,多谢。”
李丰摆手:“不消多说,那起子人我见多了,不过仗着家里相公宠爱,登鼻上脸,在他们家有人卖她面子,这是陆府,少爷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她算个甚么。”
忽而又拍拍姚正脑袋,道:“你小子,是迎儿姑娘护着你可对,你得谢她。”
姚正龇牙点头,这小子原与李丰等看护都熟了,也是不怕人的。
我好一阵感叹,陆辰卿身边的都是能人,便是我不说,李丰也能一眼看出来事情因果,前有李嬷嬷殷勤照顾,后有李丰一身正气忠心护主,便是厨房里的刘叔并小五虎子,都是有些拳棒功夫的,连身边伺候的丫鬟都千伶百俐,只除了我和秀秀两人混事不知。
陆辰卿哪里是被父母不管不顾放到清河县,父母爱子,分明爱的深沉真切,若真不顾儿子,又怎有恁般人物陪伴跟随,怕是另有隐情,却不是我该打探的。
我牵着姚正回家,姚大娘在后院浆洗,压根不清楚刚刚好一番争闹,只看到小儿子脸上那一巴掌,顿时唬得跳起来,我解释几句,这才算作罢。
姚大娘擦擦手,抹了把眼泪珠儿,道:“到底甚么世道,恁个欺负人,我这孩子听话懂事,又怎的拿她银子,凭的打骂他。”
又对姚正道:“不过是副千户罢了,等到将来,你哥哥高中,为官做宰的,看他敢再动你!”
姚大娘气上眼了,我安慰几句,把那匹李嬷嬷送的新缎子递给她,叮嘱她做几身时新衣裳。
姚大娘道:“你这孩子,每拿了月钱与我多少了?我还要你这东西,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的。”
我笑道:“大娘要恁个说,我便是万死了,倘或不是你与二叔收留我,我今日今时,不定在哪儿处要饭讨食,又或是进勾栏火坑做姐儿,以后再不要说这等话。”
姚大娘又是哭又是笑:“也罢了,权且给你手,将来你寻的好人家,攒个嫁妆也使得。”
又想起甚么,对我道:“有事我与你说说。”随后拉着我进屋,把门一关。
见大娘神神秘秘,我却以为有甚的大事。
只听姚大娘道:“昨儿凑巧,我往书院那头去,给姚方交束脩,老街门头遇着一手帕交,她做媒婆那营生,好生热闹,我与她说几句,正好她那有几个适龄的汉子,想寻婆娘。”
我一听就明了,叹息道:“大娘,我与你说的,不嫁,要与你们做一处。”
姚大娘一巴掌拍我身上,嗔怒道:“啥孩子说甚么傻话!不拘怎的,我那姐妹说了,当中有个念书极好的,左右不过二三年便能高中,家中担心他心思定不下来,正要找个娘子与他收收心,这一来二去,我瞧着不错,便问你意思。”
我心思一动,问道:“大娘,那人叫甚么?家中作何营生?”
姚大娘道:“似乎叫甄富,家中行三,上头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只他一个独子,家做米油生意,好大家业哩。”
怎的又是他,该来的,终是要来。
我苦笑:“大娘,你想想,他家中恁的好,又是二三年就高中了,横竖怎的要我这孤女,也不怕我克他?”
“呸呸呸!你恁个乌鸦嘴!”姚大娘作势要捂我嘴巴,道:“大娘知道你心意,就是不想嫁人罢了,可一个女人嫁,不嫁人还能作甚的?大娘不求你别的,只希望你安稳。”
良久,又叹息一声道:“你却说得对,好好一户人家,便是他这等条件,配县老爷庶女儿也使得,干甚找上咱们?”
我暗暗松口气,只要大娘能往这处想便好了,不要像曾经恁个样子,被人耍的团团转。
甄家作何要我这死了爹没了娘的孤女?不就是看我没个亲友在世,好拿捏。
想着这一遭,我不禁悲从中来。
前世,我是窝囊得没边了。
那时我依着大娘意思,见了甄富一回,便被他勾的神思不属,点头嫁了,可甄家不是诚心看上我,只为了掩住甄富行止不端,浮浪荒诞模样。
起初甄富待我还好,可惜不出三月,他便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是他养在勾栏的姐儿,已坏了五六月身孕,甄家觉着娶了姐儿当正头老婆不好听,这才相中我,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那肚子有货的女人,倒是可以进门了。
那时,我便是想反悔也不成了,那姐儿端的是有手段,进门便在我跟前伏低做小,哄得婆母高兴,暗地里又使手段,把我害苦了,便是我临产,也是她拦着不让找稳婆,最后落得我一尸两命下场。
这回,我是说甚么也不能再进甄家那火坑,谁爱跳,凭她是谁,我且管不着。
况且与我相干的,可不止那一桩,潘氏不是仗着在西门庆跟前得脸么,我不做些甚么,似乎对不住我那死去的爹爹,便是不能让她死,吓唬她一番也值了。
我打姚家回到陆府,坐在厢房外的廊檐下吃茶。
陆府待下人,真真是好的,吃得好,用的好,便是仆人也有单独住处,只要不犯恁的大错,在这住一辈子,也强如外头小户人家,就不知今日那些主母太太,可在李嬷嬷跟前讨得一两句好话。
我看着廊角下零星几株白海棠,手里的茶已吃了一半,便看见秀秀笑嘻嘻过来找我。
秀秀道:“迎儿,快,少爷寻你。”
我叹息一声,悠悠吃了口茶:“他又怎的了?”
秀秀拉着我,往外头带:“管他怎的?门外李师傅找少爷回话,说起你,这便找你问问。”
李丰,忒实在了些。
陆辰卿在书房外卷棚下见我,他与我一般,都在吃茶,不同的是我吃的清茶,用小陶碗,他却是泥炉炭火,小煎茶饼,看着恁般高雅。
我笑道:“少爷好雅兴,这天儿将晚不晚的,您不曾歇息哩。”
陆辰卿面具下看不出脸色,撩起衣摆,那比女子还白皙的手,拎着龙泉窑青釉弦纹壶,给自个儿倒了一杯。
水流缓缓而下,注入杯中,我这心,也跟着颤颤巍巍起来。
陆辰卿道:“今日门外因是何事?”
瞧着罢,定是李丰告他原由了,这本不是大事,我以为陆辰卿不知道。
我不敢隐瞒陆辰卿,俱都一五一十说了,说完便道:“少爷,不算得恁的大事,她也便说您老人家比不得西门庆,说你算个甚么,她就说说,多早晚咱每听听就过了。”
陆辰卿微微应了声:“原是这样……”
我噙着微笑,但凡上眼药的,都有讲究,不能不说,也不能多说。至于陆辰卿该如何想,我却不管他了。
陆辰卿又道:“我隐约记得,你与那妇人,似有些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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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解析
1、拿捏:把握;掌握
2、乔模样张致:装腔作势的样子
3、清河县副千户:武官的一种
4、千伶百俐:伶俐的意思
5、月钱:工资
6、神思不属:精神不清醒
7、上眼药:比喻添油加醋地就某个人的情况向领导、上级、长辈等打小报告,暗地使坏整人。
第12章 正头娘子
我道:“是,他是我那死去的爹续弦,后头我爹被她一碗□□药死了,她进西门府做小老婆。”
这人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指定要我说出来。
我看陆辰卿浅尝一口茶,似有与我闲话家常那意思:“你不恨她?”
恨?怎么不恨。
我暗自苦笑,可单单一个恨,却是最无用的。
我道:“她一个清河县副千户的老婆,我便是有再多想法,也做成不得的。”
“这好办。”
陆辰卿摸出那把墨竹扇,手摇两下,道:“你若是成了我的小老婆,身份不比她尊贵些?到时你想如何折腾她,不过一句话的事。”
我越发苦笑:“少爷,这玩笑轻易开不得,一点也不好笑。”
陆辰卿缓步上前,轻倚廊柱,笑看我:“我哪里开玩笑了?迎儿姑娘人美心善,便是与我做小老婆,难道委屈了你?”
我忙道:“迎儿不敢,我就一贫家女子,资质粗陋,不敢在少爷跟前放肆。”
陆辰卿话里隐约带着调侃道:“不如这样,我替你出口气,把那潘氏下狱,你做我小老婆,如何?”
我一阵阵头皮发麻,今日陆辰卿是吃错药了,是凭白逗我玩呢?
我默默望着秀秀,期望她给点提示,我不看便罢了,一看秀秀比我更惊着了,那双圆圆的眼儿,直往我跟陆辰卿身上来回转。
看来秀秀是指望不上了。
陆辰卿往外头吩咐一声,李丰快步进来。
陆辰卿道:“去跟县令说说,潘氏竟敢在我陆府门前滋事,殴打我府里人,擅自假托他人之名进我陆府,分明有害人之心,你让他看着办。”
李丰恭敬道:“是少爷,小的这就去。”
我听着这话,想笑却笑不出来,朝陆辰卿道:“少爷,你不用恁般作弄她。”
“作弄她?”陆辰卿似笑非笑地看我,道:“莫不我哄了你不成?”
我实是没招儿了,只得道:“既恁说,那我还做与不做你小老婆来?”
陆辰卿反问道:“你说呢?”
我隔着面具,便看他那双眼带着戏弄那味儿了,我没得地方得罪他老人家罢?
我道:“许是不用的。”
陆辰卿手摇着墨竹扇,一派风流张致,忽而抬手便敲我脑袋道:“你知便好,既是你下辈子,也成不的我房里人。”
那可再好不过,我暗暗松口气。
正当我抓耳挠腮,想哪处地方得罪府里这太岁,便从姚二叔口中得知,潘氏果真被县太爷给抓了,下狱折腾一场,倒没要她的命。
我起初且想着陆辰卿该不会是说说罢了,不成想来真的。
我委实想不出来,这般做法对陆辰卿有甚好处,索性不想了,拿出纸笔好生写字。
至于我为甚的要写字,不还是陆辰卿说我目不识丁,跟他身边实在丢人,让我好生识得几个字,连秀秀也没落下,强要学哩。
我是愿意的,秀秀与我常做一处做手工针指,其余便是写字了。
秀秀趴在炕桌上,临摹几幅大字,便耐不住性子与我说说话。
秀秀道:“你说那潘氏会否一直关牢房里头?”
我写下武字最后一笔,放到一旁晾干,等着收好给陆辰卿查验的。
秀秀道:“迎儿你说嘛,我从不知写字恁般无聊,没的人说话,好生不自在。”
我笑看她:“你说会不会?”
秀秀一手拎着毛笔,看着我道:“我指望她永远别出来,恁个毒妇连自家相公都下的了手,多早晚要害其他人哩。”
我再放下纸张,复又研磨,淡然道:“她不会。”
秀秀又问:“你怎知道?”
我道:“少爷把她丢下狱,给她警告一番罢了,潘氏没做甚过分事,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我这话秀秀更不明白,我也不想多说。
自从得了潘氏被抓的消息,我向来文与李丰打听一番,虽然他二人说的模糊,我隐约猜出来,定是县老太爷与西门庆,甚至刘太监薛太监犯了陆辰卿忌讳,这才敲山震虎来的。
至于是何事,我却不知道,也没恁个心思打听,左右陆辰卿不过用了我的名头收拾人,连带着让我做他小老婆,也是他故意的。
这不,近些日子,原本想来陆府相看的主母奶奶们,便是一个也没来了。
我让陆辰卿利用做恁多事,一月才五两银子月钱,实在太亏了。
这多门道的事儿,秀秀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又写了五张大字,秀秀早在一旁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