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认可我这微末手艺了。
张掌柜道:“虽手艺略显生涩,配色却极好,显然有些天赋,你娘没少手把手教你吧。”
他口中的娘,便是潘氏。经了王招宣府,针指女工,知书识字,后又到张大户家,习学弹唱,在这一带可都有了姓名起来,连张掌柜这样的掌柜都有所耳闻。
我含糊应了,垂首挑选几样简单花色。
须臾,伙计兑了二十文铜钱,递与我,我仿佛瞧见似红烧蹄髈朝我飞来。
正当我选花样时,边上似乎来了人,我没工夫瞧他们,只听张掌柜扬起比平常略高几分的嗓门,朝人招呼。
“李嬷嬷,稀客呀!快,里边请,咱每新来的料子,都在等您先挑呢,”张掌柜又往里头喊奉茶。
旁边那婆子语气有些急,道:“茶却不喝了,我这有件麻烦事,劳烦掌柜的看顾。”
不等张掌柜说,便自顾道:“这衣裳昨夜不小心撩了几点火星子,你掌眼看看,这花纹路数,还能缝补不能?”
我挑了花样,随意看了眼那婆子手上的衣裳,看料子即知不是凡品,左右我在清河县富户上甚少见过,便是那锁边绣线,都是泛着金银暗线的,可见这衣裳贵重几何。
张掌柜接过后,看了好几眼,一脸为难,惊道:“这是京中样式罢,料子可是供官家用的,嬷嬷这不是为难人么,我这等小地方,哪里有这般厉害的绣娘,你这生意,我怕是做不成。”
张掌柜依依不舍放下,老脸显出几番颓然,又不舍丢了这有钱主顾。
我瞧着这李嬷嬷,必是非一般人物,衣裳首饰,行止谈吐,比张大户家主母余氏还气派些。
李嬷嬷面上焦急,清河县就这么点大地方,左右找不出几个拿得出手的绣娘。
这银子,却是让我给赚了。
我往前凑了凑,道:“我看看可行?”
那嬷嬷见了,不免有几分警惕,往边上让了让,倒是张掌柜盯着我,两眼直勾发亮。
张掌柜道:“我怎的把你娘给忘了,要数手工针指,她却是厉害的。”随即又对李嬷嬷大肆叫卖一番潘氏技艺如何出众。
李嬷嬷起初还有几分疑虑,等张掌柜拿出我绣的那两幅帕子,说是潘氏亲自指点不过几日功夫,便有这等厉害在身上,李嬷嬷才应了。
我道:“我拿去后,央我娘做,左右不过四五日便能带回,至于这工钱……”
做生意,凡是得先说好,后头才不会说不清楚。
掌柜的实是高兴有人能搞定这活计,大掌一挥,给我付了一两银子定金,说等补好了,再有二两银子奉上,可见对潘氏有多瞧得上。
我道了谢,拿着银子并衣裳包裹正要走,打眼瞧见李嬷嬷上了辆马车,车帘子掀开一角,一只白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来,里头的人似乎对李嬷嬷说甚么。
那手轻挽着帘子,连我的心也要被他挽着,颤颤巍巍,一不小心就跳起来。
我到了家里,潘氏已里外打点完毕,武松留在家中歇宿,白日到县衙应卯当值,我爹爹,依旧上街挑担卖炊饼。
趁着恁个小叔子大嫂子坐一桌递话的当口,我把包裹并那一两银子拿出摆在桌上,把在绸缎铺里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自然隐去我绣帕子挣钱那事儿,只说张掌柜听潘氏针指功夫好,特意叫去的。
我道:“掌柜的说了,要是缝补好了,还有二两银子酬谢,娘真真是厉害。”
武松应声道:“哥哥每日起早贪黑和面做饼,怕是也难挣这三两银钱,劳嫂嫂受累。”
潘氏脸上笑笑,道:“叔叔说的哪里话,左右不过费些功夫罢了,我看叔叔这丝衲袄略旧了,等赚了银钱回来,我替叔叔做几身长衫罢。”
武松道:“不敢劳嫂嫂受累。”
我站的远远,如婢女一般等候吩咐,看潘氏有心要兜揽武松,武松却不搭理她。
到了晚间,我爹爹回来,得知了事,更是欢喜非常,一家子人似立马过上好日子,全然忘了是我把那活计领回家的。
上桌吃饭更是不用想,便是武松也不曾挽我一下,家中还有个侄女,他三口儿同吃了饭,少不得潘氏又是一番殷勤,倒茶斟酒,吃的好不热闹。
我自在厨下啃肉包子。
直吃到月上中天,一桌子残羹冷炙,潘氏为在武松面前表现一番,收拾一类的事,自是不用我动手,等到灶房,又变了样式,对着我没个好脸,直把吃剩的打发我吃。
我唯唯诺诺应了。
等人一走,端着那碗碎渣烂菜,倒在后门墙角烂盂盆里,喂狗。
一连两日,潘氏都不曾动上针线,只顾着搽脂抹粉,成日天换着花样儿勾搭,欲心如火,春心萌动,这可怎的得了。
张掌柜那边最多五日要交货,要是到时候不成,少不得再那边失了信誉,到手的一两银子还回去也就罢了,可对方要是恼了,将来不肯让我接活,亏大了。
我瞧着早饭将要做好,便到潘氏跟前,略微说了说缝补衣裳那事,冷不丁被她一巴掌拍下来,这小娘皮平日里软叨叨的,打人却是真的疼。
潘氏骂道:“我打你有狗胆的好奴才!敢来催促我,没瞧见我一日忙的跳脚,你却在担心那一两银钱,你且等着,等你爹回来,看我告状,让他打你几回!”
说罢,又一连打了我好几下,又拿那簪子戳我。
我暗地里眼巴巴瞧着门口,武松这厮怎的还不回,今日可是冒着被潘氏折腾的风险来的,千万别路上有事耽搁。
银簪子照着我手臂戳来,我立马大嚷出声,细听之下,果然楼下传来脚步声。
“嫂嫂这是做何?”
“迎儿有做的不好,慢慢教罢,且打她做什麽,左右邻里听见,越发不像样。”
武松的声音如天籁般响起。
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揉着胳膊直往他身后躲。
潘氏脸上闪过一阵尴尬,随后若无其事把簪子插上篍髻,作势笑道:“叔叔说的是,小丫头子惯爱偷吃,把我与叔叔留的黄米面枣儿糕,偷吃了两块,我一时恼了。”
武松道:“不打紧,迎儿吃了便吃了,劳嫂嫂管教。”说完,打发我离了这地儿。
我还不乐意来呢,只潘氏不做那活儿却是不行。
我回头朝潘氏道:“娘,那衣裳得缝补了,不然咱还得把银子退回去,没得在掌柜的面前不好交代。”
潘氏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道:“后日取了拿去,记得把银子兑回来。”
我转身下楼,小心思雀跃的很。坐在楼下门首,看熙熙攘攘的紫石街,街的尽头再往东走一刻钟,有户独门小院,院里靠街的一面墙,种满蔷薇,每逢夏月,蔷薇花开,粉白绿叶,煞是好看。
我出嫁那年,开的更是热闹。
也不知姚二叔一家子,好也不好,不过这会子,他们却还不认得我哩。
楼上传来潘氏筛酒的声音,我拍拍屁股,往灶下取了酒,又拿了酒壶杯盏,迳往⑨送去,复又下楼来候着。
须臾过后,便听武松骂声传来。
“嫂嫂不要恁的不知羞耻!”
忽而桌椅移动的声响,也有杯盏碎裂的惊动。
“我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知羞耻,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
我见武松脚步匆匆下楼来,也不理会一声,迳奔县衙去了,随后便是潘氏跟下来。
口里嚷嚷着:“好不识人敬⑾的家伙!我不过几句玩笑话罢了,倒是认真起来。”说着自往厨下去了。
却是兜揽不成,反恼羞成怒了。
我把手搭在眉上,望着天边云彩,眼见日头渐起,又是火辣辣晴天。
上天怜悯,合该我吃上姚大娘子亲做的蔷薇绿豆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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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解析
1、好相与:形容人厚道,易相处,遇事能商量
2、东家:指主人
3、几何:多少
4、官家:指皇上
5、受累:劳累
6、搭理:理会
7、小娘皮:对女人的骂人的话
8、篍髻:女子戴的假发
9、迳往:去,到
10、引用原著第二回 ,武松骂人的话。
第3章 篱牢犬不入
晚间,武松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土兵,把才搬来没多久的物什,一水儿全搬走了。
席上,潘氏再没往日殷勤,只拿酸话来挤兑武松,便是自己没了脸面,也不让旁人好过,这却是潘氏的一番恶毒心思。
武松只跟我那傻帽爹爹喝了一阵酒,好一顿叮嘱,让我爹爹每日迟出早归,看好门户,就差没只说你浑家非是个篱牢犬不入的,你可得看紧点,还说自个儿领了公差,要往东京干事等等。
我爹爹是个没心肺的,听不出其中玄机,起码还听他兄弟的话,满口应承了。潘氏却做了许多乔张致,夹枪带棒骂我爹爹,实则指桑骂槐罢了。
我在边上筛酒,实是没眼看。
酒终有尽时。
武松要走往东京去,我躲在门首外,把人唤住。
我道:“叔叔,且慢走。”
武松一身酒气,人却清醒,可见海量,眼直直瞧我道:“迎儿有什麽话?”
我拉起袖子,伸到他跟前,道:“你看,我时常在家被她打骂,实在受不得了,叔叔一走,惹了她恼火,必定把气撒在我身上,叔叔救我。”
手臂上青一阵紫一阵,针戳的,鞭打的,有一样算一样,没个好地方,我特意选门首靠墙下的阴暗地方,暗自想着自个儿寻着颜料画上去,再加上原有旧伤,真真假假,武松必不容易瞧出端倪,
天可怜见,青青紫紫却是我弄得,可那伤口却是真真的,以往潘氏打我,是下了狠手,我不上药,就为今日,让武松看上一眼。
武松脸色越发不好,冷漠望了眼楼上,道:“迎儿不用担心,等我从东京回来,自有分说。”
我闭上眼,还是没能改变当日结局么。
罢了,凡事我已尽力,你这会子不让我去寻姚二叔,等你从东京回来,怕是黄花菜也凉了。
我顺势拉下袖子,道:“嗯,都听叔叔的。”
武松走了,我归家去,潘氏依旧在骂,好在有我爹爹在前头,要骂也是他顶着。
爹爹的确没早出晚归,听了叔叔的话,只定时回家。
潘氏终于在后日午间缝补好衣裳,打发我拿去张家绸缎铺,别忘了兑那二两银子。
我去了又回,怀里揣了银子,从小到大,我还未曾拿过恁多银子,属实舍不得放下,便在王婆茶摊前,久留了一会子,恰恰让我看到那一幕。
潘氏一根竹竿放帘子,那竹竿恰打在那人头上,姻缘就是这么巧合,该遇上的,终是会遇上。
潘氏望着楼下经过的西门大官人,两人眉眼觑看,一个风流潇洒,一个妖娆美人。
要我说,那西门庆属实没我叔叔威武雄壮,不过脸长得好看罢了,哪怕是身材物事,也比不得我叔叔。
两人看了半日,端得郎有情妾有意,王婆子在那笑话,我怕潘氏瞧见我,立马往从王婆茶摊后院走,穿过后门回家去。
我自不耐打听他姣婆遇着脂粉客,只做我的活计,好半日功夫,潘氏才回得家来,眼见心情很好,脸颊带笑。
见我在灶下生火做饭,不等她说话,我识趣地把二两银子双手捧到她跟前。
我道:“娘,这二两银子,你数数。”
潘氏接过银子,来回数了数次,道:“二两银子不多不少,算你有眼见不敢偷吞了。”
我道:“不敢。”
潘氏这才上楼去,我瞧她翻箱倒柜,弄出各色鲜亮衣裳,连往日不舍得用的胭脂水粉,都一一摆在妆台前,涂抹起来。
我不想寻晦气,回屋拿了新从绸缎铺领回来手帕巾子,往间壁寻苗家姐姐做绣活去。
左右这俩厮会成其好事,要个俩三日,到那时,我爹爹真有个万一,不得已还得我走趟姚家。
进了苗家的门,跟苗大娘招呼一声,就听见苗秀秀在她屋里喊我。
我端着笸箩进去,看她正歪在炕上做针线,见我进来,便挪了位置,让了让。
我放下东西,做起绣活,见她筐里多了好些针指物件,问道:“秀秀,你也忒厉害,做的恁多,我这多少时日才能绣的两方帕子。”
苗秀秀没抬头,只顾着手里活计,道:“没得法子,我哥要娶亲,家里还差些银子,不多做些,哪里有银钱。”
我笑笑,像我们这样人家,女孩儿不值钱的,得为了家里做多少牺牲。
我道:“罢了,咱每庆幸几分,不像惠香,被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生死由不得自个儿,我挺念着她。”
说着,便有了几分凉意,透进骨头缝儿来。
苗秀秀与我,以及惠香,小时原是玩做一处的,惠香家不大好,爹死了,娘拉扯着几个弟妹,她是大姐的,家里实在没办法,她娘把她卖到县里乔大户家做丫鬟,得了几两碎银,只是大户人家阴私事多,惠香没时运,毁在内宅里头。
如今,只剩下我与秀秀两人,每年惠香忌日,偷偷烧纸钱与她罢了。
我只顾想着事儿,手里绣活不停,未曾注意苗秀秀许久不说话,与往日嘴里放炮仗的欢脱性子完全不同。
等我绣了只水鸭子,伸了个懒筋,瞧见苗秀秀两手不曾动一下,泪珠儿簌簌落下来,跟水帘似的。
我惊道:“哎我的乖儿,瞧这是怎的?好端端哭个甚么?”
慌的我忙不迭拿帕子与她擦。
许是我嗓门大了,外头听了动静,有人进了来。
苗大娘看着女儿,又看看我,为难道:“迎儿,你劝劝秀秀,咱与你苗爹爹没办法,媒人来说,那边要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做礼,多少要二十两银子,咱每拿不得出来,就找了门户,让秀秀进去做个丫鬟,两年后,我定想办法把她赎出来。”
我听了这话,心不觉更凉了。
前世我不曾记得苗秀秀有这一遭,难不成因是我回来,有变数了?
我道:“大娘,你是把秀秀往内宅送,还是伺候老爷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