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色将晚,她老人家拉着我走了,各自回家不提。
我到家,依旧在厨下生火造饭,这是潘氏每日俱让我做活的,左右我做不做皆可,只不想我爹爹为难。
前后两辈子,我都没得多少他为父亲的疼惜,心里总是念的,可好似不太又用处。
我这才升上火,透着窗棂子缝隙,我瞧见潘氏从后门进来,那模样却是好笑。
一路抓手挠背,如泼猴转世在人间闹腾,满脸猴屁股的红,抬手可见手臂上挠的不成样子。
我那山药汁子,可见是有用的。
我远远喊了声:“娘,你回来了,可要热汤不要?”
话里多少带了一丝丝嘚瑟的笑意,我不怕潘氏知晓,更怕她不知晓。
潘氏眉毛一竖,登时骂开了:“好你个小油嘴儿!我这身衣裳却是怎的!你如何浆洗不好!捞的我如今痒破皮!”
我看着她两手抓的红红,道:“娘这话说的,怎的怪起我来,许是娘见了什麽不干不净的人,惹了不晓得甚的病状罢了,与我什麽干系,好没道理!”
说得潘氏脸儿红红,抬手来恰我脸。这回却是不成的了。
我咬牙一把推开她,她那小小两只脚,哪儿耐得住我大脚板踢她,这会儿我倒是要谢我亲娘,苦人家的女儿,每做事不迭,哪里能缠脚的,这却方便我打架了。
潘氏尖叫一声,那身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红绸裤儿摔得不成样子,皱巴巴好不难看。
我拍手大笑:“羞脸羞脸!恰似街上乞丐婆没脸!”
潘氏哪里受过这种腌臜气,以往便是与我争辩几句,倒是嘴上功夫,不成想今日却是我敢于她动起手来,可把她气得不轻,打我不成,我与她身量差不多大,想是没法儿了。
我哼着小曲儿,眼看她上楼,心里思量:潘氏心思歹毒,如今与我撕破脸,从今儿起,与她要小心再小心,何况王婆子与她同鼻孔出气,我权要当心才是。
不多时,我爹爹担着炊饼担子回来,潘氏少不得要编排我,哭的那叫委屈,爹爹又素来爱惜她,多是我被爹爹骂了。
爹爹好歹轰一阵,便是听潘氏骂他无用,也不恼,只拿我说事,道:“迎儿你这是想怎的?你精神不好,连爹爹也不认,没得让家中不宁,却要说你什麽。”
说完,自拿着潘氏的衣裳,往后院浆洗。
自打今日后,潘氏的衣裳怕是不敢与我了,我倒乐得轻松。
如此过了两日,我往绸缎铺交绣帕子兑银钱,回来街上,见郓哥儿行色匆匆打我身边过,他没瞧见我,我又看王婆子茶摊围着许多人,心头一惊。
爹爹却是找西门庆的茬儿了!
我赶紧跑到家里,进门便听见爹爹痛呼声,家中没见一个人,潘氏怕是还在王婆子那处思量办法。
我走到炕前,道:“爹爹,你却是如何了?怎的被打?”
爹爹身子矮小,如今看更是可怜,直嚷着要打杀西门庆,我道:“爹爹你少说,我却叫大夫。”
正要出门,潘氏不知何时回来,一把将我拦住,骂道:“小贱人!你敢去叫大夫,治了他的症,我且记着你!”
我想潘氏莫不是脑袋发昏,当以为我还如以前那般怕她,此时我却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我冷笑道:“潘氏,你兜揽外头汉子作害我爹爹,我是看的清楚,你且等着!等衙门来查,我对他们一五一十全说明白,有你的时候!”
我说话着却要出门去寻大夫,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正要回头,却后脑勺被人重重敲了一下,疼得我两眼发黑,须臾便晕将过去。
临倒下时,我堪堪想着王婆那老虔婆,她与潘氏同进同出谋划药死我爹爹,我要挟潘氏,她每怎的轻易放我离开。
我醒来时,眼前黑黢黢,周遭一阵发霉熏臭味儿。
我顶着发疼的脑袋瞧了一会儿,才认出这处是王婆子后院柴房,平时甚少人来,她二人定是把我拘在这,不让我多言语,却也没要我的命。
我没喊人,左右没人会来救我,王婆子的儿子王潮,跟着客商外出做活,家中只她一个,没人会知道我在这处,凭白费嗓子。
做了不知多久,我隐约听得唢呐声,那一刻我心疼的要不的,我那爹爹就这么没了,潘氏那贱人不知乐成什麽样,怎的就没人收拾她!
正在我出神之际,柴房门开了,王婆子拎着油灯,映着那张老脸,比地狱孟婆都险恶几分。
王婆子道:“小奴才,我现今带你回家,给你那死鬼爹武大戴孝去,你且记着,要是敢在外人跟前乱说,你娘却绕不得你,便是西门大官人,手里有的是县衙人脉,不怕堵不住你嘴儿!”
好么,潘氏收拾不了我,想我年级小,把西门庆那厮都拿出来了。
我便是想说也没得言语,苗大娘一家子昨日才往隔壁县娘家去,五六日回不来,姚二叔家没得叔叔武松吩咐,又怎的无故来帮我。
我且不急,只要人活着,便是她潘氏翻出天,我也要捡着日子收拾她。
我顿时假意哭起来:“干娘且让我去看看爹爹,我甚么都不说的,迎儿不敢说啥话,如今我没了爹爹,早先没了娘,现也只有我娘护我了,又怎的乱说别的。”
说完又是一阵痛哭。
王婆子见我年小,又这般说话,便道:“你知便好,如今潘氏是你唯一的娘,没了她,你甚的也不是,仔细你今日的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不多会儿,王婆子跟着我回家,家中设了灵堂,白帆黑棺,和尚唱念一阵,堂前不见潘氏,却听得楼上与人调笑声,我气得眼都酸胀了,也没得能发一句言语。
堂下三两和尚俱是眉眼取笑,都听到楼上潘氏做派,碍于身份不好多说。
我烧了纸,戴孝跪拜,自有一番忙碌。
我只念着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爹爹能顺利喝了那碗孟婆汤,重新投胎做人,再不要遇到如潘氏这般的腌臜妇人,枉费一条性命。
县衙着人查验尸身,以摔死论定,连多余的话都不曾有,想是已被西门庆使了银子打通,我还有甚好说的。
我料理完丧事,眼看潘氏与西门庆在我家中行乐,斟酒倒茶,潘氏俱是使唤,全然忘了我与她口角,怕是有西门庆在,她已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不过是留着我当丫鬟使,方便她罢了。
王婆子依旧候着她得茶摊,时常来我家觑看,一来为了看我,也为着看西门庆,想着法儿从他手上捞银子使。
我只呆坐院中,旁人与我说话,我通不言语,只当我没了爹娘,真的傻了,也让她二人放心。
过了六日,我每坐在门首,巴着苗老爹一家子回来,好有个人与我说道潘氏下药害爹的事儿。
正瞧着日落西山,又是白等一场,我却瞧见苗老爹家的灯点上了,喜的我赶忙站起,要过去探看。
这当口,西门庆从王婆子茶摊出来,有官府模样的人恰好来找他,我躲在暗处,看他二人交头私语,不是发出几声笑,耳后西门庆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塞到那人手里。
那时我便知道,苗老爹我是不能找了,凭白害人家做甚么。
我颓然进屋,潘氏却不用我伺候梳洗,自那次她发痒找不着由头,便不要我近身,偏让我做些粗重活计。
我人小力气小,吃了恁多肉包子,似乎也没长几两肉,这才着了王婆子的道,吃那一棍子,我默默念着以后但凡我多吃,一准尽着吃饱,养壮了力气,看谁还能欺负我。
潘氏终究嫁进西门府,我一个继女,她自是不会让跟,只留着在家,叮嘱王婆看着我,好歹别让我做张致,把她们二人抖搂出来。
她们倒不怕我叔叔要她们命,这便是迟早的事。
我听潘氏指派,由着王婆子防贼样防着我,不消多时,我便能等叔叔归家,你二人性命,且交给他料理罢。
我知道,自个儿重活一回,是阴司为挽回过错,再多一人的命,也不会因为我而变动。
旁的人,我是再没法儿了。
这日,我依旧坐在门首,望着紫石街前人来往复,心里万般希望叔叔武松回来,为爹爹报仇。
算算日子,也快了。
“爹爹,她便是武二叔的侄女儿。”
一道公鸭嗓在我跟前响起,我抬头瞧见姚方,正与身旁一个年约四十的汉子说话,那人是他爹,姚二郎。
我站起来,看着他父子二人。
姚二郎头一回见我,笑得和蔼,道:“你叫迎儿,听方儿说你去过我家,吃蔷薇花绿豆粥。”
我点点头。
姚二郎又道:“你叔叔打东京回来,一会儿要到我家,我接你与他聚聚。”
他估摸以为我怕被骗,所以特意找了儿子姚方来。
姚方道:“迎儿妹妹,你叔叔的确要到我家,他在衙门回话,一会儿就到家吃酒了,我们来接你。”
我道:“他怎的不回自家,偏要去你家?”
姚二郎笑道:“你这女娃娃端的警惕,这却好,不过你叔叔已知晓家中事,暂且有别的打算,索性央我看护你一阵。”
我心里早就乐意跟他走,不过嘴里问了几句,听他这般说,哪有不理会,也不回家收拾,跟着他父子二人,往街尾巷子去了。
到了家,姚家四口都在,姚大娘子早准备好了饭食与我,我琢磨他们怕是早知道我在潘氏手下过活,或是听我叔叔说起,这才待我好。
不管实情如何,我受他们的好意。
我吃了饱胀,在院子玉兰树下,寻到姚二郎,道:“二叔叔,你不是说我叔叔就要来家喝酒,他怎的还不来?”
玉兰树还不是开花时候,一树叶子,风细细,摇曳轻盈,姚二郎站在树下,身影萧索。
他回头看我,声音低沉的很,道:“迎儿,以后就在二叔家过吧,就当……你二叔没了。”
我撒丫子往家跑,便是姚方在后头也追不上我,一边喊着我等他,整条巷子都听见了。
官差正给我叔叔武松戴枷锁,送进牢里。
他回来了,却是找西门庆报仇不成,被下大牢,判了流放。
如今,我是真没一个亲人在身边了。
姚方拉着我,生怕我冲上前乱了衙门差事,一边紧盯着我,小心道:“迎儿莫怕,武二叔交代我爹爹看顾你,你以后就在咱们家了,我和娘弟弟都会对你好的。”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好处,有时恁个天真,旁人再好,有时却比不上血缘之重,这不是歪理,是人最原本的渴望。
我道:“哥哥,我理会得了,我们家去。”
既不能改变,便顺其自然,迟早有一天,我与叔叔武松还能见,那时,便是潘氏与王婆子下地狱的时候!
我就此在姚家住下,姚家如多了一个女儿,不差我吃食,待我也好。
我每与姚大娘做针指女工,待她做花饼子,我一旁帮衬,熬粥,我便添柴。
姚大娘子没得女儿,她真真的把我当女儿疼。
我时常想,若是前世他夫妇二人不曾识人不明,把我嫁给那如猪如狗的东西,我大约是下辈子,要还他们这一世人情的。
春去秋来,玉兰花开。
我在姚家院子,不,如今是我家院子了。
我在树下扫落叶,隐约听间壁传来几声求饶,看模样还有些厉害。
难不成秀秀又惹陆家少爷不高兴了?
昨日她不还偷溜来与我厮见,说发了工钱,过几日请我上街吃红糟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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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解析
1、角门首:小的旁门前
2、吃不过:忍受不了
3、献勤劳儿:献殷勤
4、捉紧:揭穿
5、作害:坑害
6、红糟鸡:出自《随园食单》
第7章 你家少爷恁个难伺候
可怜见的,哭得忒惨,我听不是秀秀,便放下心来。
院子落叶尘土拢做一处倒了,又往柴房里头收拾干净,日已过午。
我往厨下去,净了手,拎着准备好的食盒,走出院子,站在间壁陆家门首下,等着秀秀。
不消片刻,秀秀脚步匆匆往里头出来,我俩牵手,去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石凳坐下。
我把食盒打开,里头一碟子山药糕,一罐杏酪,并三块花饼子。
我道:“李嬷嬷要的枣泥山药糕,都在这了。”
苗秀秀小嘴轻笑,道:“小油嘴儿,她说要的,你恁个快做来,我要吃的,可央你好几回才吃上。”
我那碟子的手一顿,威胁道:“可吃也不吃了?”作势要收回去。
苗秀秀一把摁住,抢着把花饼子拿出来,白白咬了一口,含糊道:“小气扒拉!早饭那会儿我快没被吓死,正要吃些压压惊。”
我笑了,因着秀秀在陆家少爷跟前伺候,得了青眼,凭白让府里的人高看一眼,只要上头得闲,她时间也松快,我俩常常能见。
见她一只手捏着饼子,小口吃着,另一只手还在低下托着,接碎屑酥皮,才来陆家不到小半年,真真有大户人家使唤丫头做派了。
我道:“还没问你,早上里头做甚的,闹恁大一出?”
秀秀两口将花饼子吃下,有舔了舔指头,临了还不忘喝一口杏酪,道:“还能为着甚么,你是知道我家少爷那嘴忒刁,轻易看不上甚的吃食。”
“前些日子厨下掌勺大娘媳妇儿生了,她得家去,李嬷嬷往外头找了好些掌勺的来,没一个让少爷满意,今儿这个来试手的,更是全忘了叮嘱,把少爷忌口的吃食做出来,少爷吃伤了,李嬷嬷要把他送官府呢。”
原是这回事,我笑道:“怪道你家少爷恁个难伺候。”
我特意把你家二字说的重了,苗秀秀这丫头端的听出我话里意思,小脸一红,笑骂道:“你少取笑我,少爷是好人。”
完了见左右没人,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道:“迎儿,我告你一事。”
恁的神秘。
我也凑她跟前,笑道:“李嬷嬷又赏你银子了?”
苗秀秀圆眼一瞪,作势要掐我脸,笑道:“你眼里头就只银子罢!我听他们从京城府里带来的丫鬟说,少爷和李嬷嬷待我亲厚,是因着我跟少爷死去的妹妹模样很是相似,不然才轮不到我这村姑当少爷跟前的使唤丫头,你说她们的话可信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