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不过一些客套话,宇文温听得腻烦,却只是温言打断宇文韶的吹捧:“数日前桓卿也是坐在你这个位置,朕输了。”言下之意,宇文韶的马屁没有拍对地方。
宇文韶抬起袖子,撇眼看了一下宇文温,见他端起茶杯悠哉的喝茶便知道这位居于天下最高地位的年轻皇叔并未生气,于是放宽了心,大着胆子道:“桓大人素来倨傲,且目中无人,定是皇叔相让,皇叔的棋艺侄儿最是知道,若非皇叔身担着天下重任,早该是一代棋圣了。”
说完这话,宇文韶扬起脖子,笑脸看向宇文温。
那张冷静自持的脸初时还有阴翳,而后便舒展开来,笑着道:“韶儿言之有理,南海郡上贡了一批珍珠,听闻下邳王妃甚爱珍珠,去取一斛带走吧。”
宇文韶听完后,立即喜笑颜开,跟着御前的小李公公喜滋滋的去领南海一斛珠。
不过是随意奉承,便能得到如此丰厚的赏赐,皇叔没有儿子,可真是他的福气啊!宇文韶边笑边想,若是下个月就驾崩,该有多好,那么这偌大的江山岂非他的囊中之物,单单凭着皇叔现在对他的宠爱便能令得他在他们这一支皇室血脉中扬眉吐气,若是日后......
瞧着皇叔方才下棋时的模样,想来这一日也是不远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下邳王宇文韶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一路上迎着宫内太监都趾高气扬的昂着脖子,就连见了陛下近前的陈内官也不过从鼻孔里哼出了个字音,算是问好。
“啪!”宇文温将整个棋盘都扫落在地,陈内官刚刚跪下准备捡起这些棋子,却未料宇文温用手帕掩着嘴唇,一边咳的厉害,一边喝止:“不许捡!扔了。”
若非厌恶至极,又怎会如此嫌弃。
陈内官是最了解他的人,自然晓得陛下心里的不快,若是宇文韶只是蠢笨便也罢了,可他不仅蠢笨且还贪得无厌,自以为聪明,这样的人没来由的叫人心烦,可是为了这万里基业,陛下也只能表面装作喜爱。
哪家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只怕是前无古人的憋屈。
“陛下莫动怒,老奴这便让小正子把这些都处理了。小正子,进来!”
宇文温与人博弈时不喜外人打扰,所以这些内侍都站在帘外,直到陈内官喊人,他们才敢进来。
宇文温嘱咐道:“不许声张。”
陈内官心疼地看着宇文温,点点头:“老奴知道得。”说完便随手拿起一颗棋子将其敲碎,又扔在地上,等到小正子进来时,宇文温已经神色如常,小正子跪在地上听吩咐,陈内官道:“这盘棋子碎了一个,已经不值用了,你去处理了罢。”
小正子看着满地的棋子,颇为诧异。
这可是陛下最为喜爱的琉璃棋子,怎会......
“还愣着干什么?”陈内官竖起眉毛,怒喝道:“在陛下面前也敢走神,明日便将你发配去运泔水车!”
运泔水车!这可是个苦差事,小正子再不敢多作思量,忙磕头认错:“公公恕罪!陛下饶命,奴错了,还请陛下宽恕!”
宇文温没功夫和这些小太监掰扯,便挥挥手道:“算了吧。”
小正子如蒙大赦,立即收拾好满地残局,又轻快地退了出去。等到殿内只剩下陈内官和宇文温时,陈内官才悄声进言:“陛下,依照老奴看来下邳王不堪大用。”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宇文温一手撑着头,一边烦躁道:“你当朕不晓得?只是局势如此,朕也无可奈何。”
“下邳王墙头草一个,今日敢挡着陛下面如此言论桓大人,明日便敢在桓大人面前对陛下您评头论足。”陈内官继续道。
宇文温深吸了一口气:“整日就光琢磨着让朕快些死,他这样的人,朕怎么敢将宇文氏的江山交到他手中!”说到这儿,宇文温被气得吐了一口血,倒吓坏了陈内官。
“陛下您可悠着点,眼下局势未稳,可千万不能再动怒了!为了下邳王,终究是不值得。”
宇文温苦笑道:“”朕又何尝不晓得。只是想到宇文家竟出了宇文韶这样一个混帐,便觉得......唉,且当前却也只能将就用他......国之不幸,朕之不幸,宇文氏之不幸!”
陈内官将宇文温常吃的安神药送到他面前,安慰道:“等到陛下大事落定,再‘赏’下邳王也不迟,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是啊,总会有那么一日的。
——
静影站在桓思飞门前,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叩门而入,桓思飞看见她时,倒是不意外,她勾了勾唇角:“你终于想通了。”面上虽是一派云淡风轻,可手心却早已捏出来汗,在等到静影说完同意之后,握起的手才松开。
“这事得背着桓槊悄悄进行。”静影蹙眉道。
桓思飞语气轻快:“自然。”若是哥哥知道,只怕会扒了她的皮,只是哥哥啊哥哥,你自诩万事尽在掌握,从不许有人忤逆你的意思,又哪里晓得,你最喜欢的女人私下里早早盘算着如何早些离开你,甚至不惜入宫躲避。
心情有些愉悦,桓思飞走近静影:“那你可以开始准备了,后日一早我送你进宫。哥哥这两日忙于刺杀案,大理寺传人去审问,抽不开身,你把握好这次机会,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既是警告,也是宽心。桓思飞还特意拍了拍静影的肩膀。
等到静影离开后,寒枝走上前来问道:“大小姐,既然静影已经同意,那乐游那里......”
桓思飞思忖片刻,道:“不必着急告知,乐游到底是哥哥身边的人,我怕他将这事捅给哥哥,到时候可真是白算计一场了。”
哥哥啊哥哥,你可有想到过今日。
第37章 落子
“在想什么?”桓槊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不吃饭可不好,你太瘦了。”他掐了掐静影的胳膊,将那瘦弱的臂膀抬起来晃了晃,俨然一副嫌弃的样子:“怎么将养着将养着也不见长肉,是不是厨房的人伺候得不尽心?我去责罚他们。”
这话说完便要喊阿香进来,被静影阻了,她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看着一桌子菜,意兴阑珊:“别喊了,厨房的人伺候得很好,是我的原因。”
晚饭是玉带芙蓉羹,还有些烩羊肉,静影不惯吃大荤大腥,加上近来天气越来越热,胃口也是越来越差,瞧着那油腻腻的红肉免不了一阵恶心,忙捂住嘴就要往净房里冲,烧心的恶心感直冲到天灵盖,好不容易到了可以呕吐的地方,对着铜盆,却是什么也呕不出来。
桓槊关切地拍着静影的背,眉毛拧成一团:“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坏了肚子?厨房的人呢?怎么伺候的人?这次定要将他们打了板子丢出府去!”他俨然一副不豫的模样,瞪着眼睛,生人勿近,光是瞧着他这幅样子便能将初夏的暑气消去二三。
静影扯着他袖袍的下摆,央求道:“别,他们是无辜的。”桓槊打发人的本事静影是知道的,他这个人蛮不讲理起来便是这样,非要闹得鸡飞狗跳誓不罢休,那些人都是些寻常的苦命人家,哪里遭得住这飞来横祸,况且的确不是厨房那些人的错误。
只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这些日子对饭食总是提不起来兴趣,往常爱吃的东西到这会也没有什么胃口。
她只当是季节转变加上心中藏了事情。
她自小便是如此,一旦心中有事,便茶饭不思的。
桓槊见她仰头间脸颊苍白,腿脚也虚弱得没有力气,便索性将人整个打横抱起,抱到了床上,勒令道:“坐在床上,不要下来了。”
他捏着她柔软的白手,手指抵达至掌心,细细摩挲,忽而似心窍顿开,掐着静影的手腕:“是不是......你是不是......”
阿娘怀思飞时,他是在旁边的,阿娘身子娇弱,加上思飞闹腾,所以怀孕初期总是吃什么吐什么,一日要干呕数回,整个人也是如静影这般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静影的那双手似乎紧张起来,尖利的指甲嵌入到肉里,桓槊蹙着眉头好半晌,静影才回悟过来,她斩钉截铁道:“绝不可能!”
桓槊的眼睛眯起来,以一种审视的态度看向静影,他的身子微微后移,似是蓄势待发的猎豹:“为何如此肯定?”
她怎能如此斩钉截铁?
那双眼中藏了些许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然后静影凑到他面前,双手扣住他的双肩,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如娇似怯:“上个月小日子来了的。”
桓槊微一愣怔,将静影推到枕头上躺好,动作间不似先前那般亲密,他话语中带了些难以察觉到冷意,但是手下动作却是如此轻柔:“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
静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将杯子掀开,从榻上下来,穿好鞋子唤来阿香:“阿香!阿香!”
阿香闻声而来,见桌子上的菜都没动几口,而后又看到静影苍白的似鬼一样的脸色,她惊道:“姑娘怎么了?”
静影拉着她的手,往她手中放了一根翡翠镯子,悄声道:“我身体不适,去替我请个大夫,不要叫大人晓得。”
阿香不明就里,于是直接问道:“为何不能让大人知道,直接告诉大人让他替姑娘请个好大夫,魏都的大夫医术良莠不齐,万一请到庸医......”
静影打断她的话:“大人事务繁忙我不想拿这些琐事叨扰他,令他烦忧,你只管去就是了。”
每次都喝了药的,只有那一回在水中,不会这么倒霉便中了吧。
进宫就在明日,可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只要过了这一关......静影捏起拳头,默默闭上了双眼。
大夫是从西侧门进来的,那里素日荒凉,没什么人进出,还是阿香好人缘,同府上小厮混得亲近这才得了消息。
那大夫老眼昏花,山羊胡子稀疏,若非阿香出声,只怕大夫要撞到门口屏风上。
阿香不禁笑道:“老郎中,这么大个屏风也瞧不见啊!”
静影隔着屏风温声道:“阿香,不得无礼,给老郎中上座。”
阿香吐了吐舌头,将饭桌前的圆凳搬到老郎中身后,那大夫也颇为有礼,还回头致谢:“多谢小姐。”
那大夫往日出入在民间,不曾去过似桓府这样的高门府邸,见阿香穿着打扮都如此出挑,人长得也好,衣裳还是绸缎的,便以为是个小姐。
于是阿香噗嗤笑开来:“老郎中,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我只是个丫头。您可真是抬举我。”
她素来孩子心性,这会逗着老郎中倒是开心,静影无奈的摇摇头,对郎中道:“把脉吧,别理这丫头。”
老郎中眯着眼睛,将三指搭在静影腕上,抚着山羊胡须,捻来捻去,最后定住神色,将手指从静影腕上移开,静静道:“夫人是喜脉,只不过脉息颇弱,要好生调养,否则腹中胎儿性命有虞,老夫这便为夫人开一剂方子给夫人作安胎之用。”
“咯噔”有什么东西落地,原是静影手边的杯子,被她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嗓音微微颤抖,继续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留了一剂安胎的方子后便走了,静影看着那张方子,在阿香出去送客时,陡然将方子攥成一团,而后又撕了个粉碎,将碎屑撒得满屋子。
怎么会呢......仅此一次,莫非她要和桓槊永生都绑在一起?!
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
他是杀害哥哥的凶手,是陈国的仇人,也是她一辈子的仇人,为仇人孕育子嗣,她做不到!
她要去找桓思飞,桓思飞,一定要帮她这个忙!
阿香送完大夫回来后,见到的便是这幅凌乱的场景,她摸了摸后脑勺,疑惑道:“姑娘这是高兴傻了?怎么将方子给撕了?”
静影来到桓思飞的院中,她正在给花剪枝,见了静影倒不觉得意外,笑着问:“怎么迫不及待了?你该在自己院中好好呆过这一日的,总是往我院中跑,哥哥若是知道,说不定会杀了我。”她的语气平淡而冷静,细听之下还带着一些戏谑,然而静影无暇去探究她话里的种种,只是走近她,沉声道:“你得帮我。”
她的神色严肃极了,桓思飞知趣地屏退所有下人,漫不经心问道:“出来什么事?”
静影沉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我要一服堕胎药。”
桓思飞诧异地看着她:“你有了?怎么如此不小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手中原本要留下的花枝被一下子剪断,桓思飞“啊呀”一声,而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漫不经心:“我当什么事,你不错啊,看来哥哥着实很宠爱你。”
“一服堕胎药罢了,我叫寒枝去药局买来便是,只是你这身子,若是用了堕胎药,明日可还有力气起身?且女子一旦服用堕胎药,往后可......不宜子嗣啊,你想清楚再来找我吧。”桓思飞淡淡道,竟没有劝静影留下这孩子。
静影冷冷道:“不必考虑了,我的决定是早就下好了的,皇宫我必须去,桓府我不会再留的,除非我死,你哥哥别想叫我替他生孩子!”
她倨傲冷淡,桓思飞免不了挑起眉头,待静影走后,桓思飞折断手上的花枝,轻轻摇了摇头:“真是一个绝情之人。”
寒枝小心翼翼的凑上前,不免担忧:“小姐你这样做,万一触怒大人......”大人对静影可说是爱若珍宝,还同意静影怀上桓家的子嗣,可见对其爱重,然而现下小姐不仅要将静影送进宫,还要打掉大人的骨肉,一旦东窗事发,大人会不会......
“小姐你这样做,大人不会放过你的!眼下静影这般受宠......你还要如此行事......”实在是太过冒险。
“哥哥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是啊,哥哥对她的亏欠,唯有她自己知道。
他曾经无数次想杀了她这个妹妹,可是最后还是停了手,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现在这个世界上,哥哥唯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所以哥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的。
只是她实在受够了这样永无止境的像个傀儡一样被哥哥随意摆弄,他给予自己荣华富贵和高贵的地位,但同时也剥夺了太多。
她狠狠拔去花枝上的叶子,直到将整朵花拔到光秃,还是寒枝提醒,桓思飞才手下留情,她看着这株植物,冷冷道:“我偏偏要哥哥也尝一尝失去的滋味,他素来万事顺意,从不顾及旁人的想法,可是这回是他自己栽了进去,我不过是顺着静影的意,帮她一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