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影叹了一口气:“可我自己都前途未卜,你跟着我,说不定连全尸都留不下。”
阿香深吸一口气:“奴婢已经决定要跟着姑娘,能活得一时便是一时,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强,且姑娘这样聪慧过人,定能寻得安身立命之处。”
静影没有办法,只能答应阿香。好在只是带上一个人,桓思飞的贴身侍女寒枝定不会随自己入宫,带上阿香应当不会耽误事。
天越发大亮了,就连太阳也出来了些。
静影站在桓思飞院子门口,寒枝将她拉进门,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阿香,不满地质问道:“你怎么还带了人来?”
静影解释道:“我想寒枝你定然不会随我入宫,但倘若桓家小姐身边没有一二婢仆,只怕惹人猜忌,这丫头蠢笨忠心,不会给大小姐带来麻烦的。”
听到静影这么说,寒枝才落下一颗心,加之静影说得也有道理,便默许了。
转眼间进宫的使者已到,寒枝往静影头上戴了一顶帷帽,搀扶着她走出桓思飞的院子,一路边走边在她耳边叮嘱:“小姐让你进了宫万事小心,尤其是陛下,虽说陛下瞧着不显,但却是个心思阴沉之人,就连咱们大人也曾经在他手上吃过亏,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人。”她若有所指地看了看阿香,见她只是低着头随在一边,便没再管她。
“总之,还是多谢你来。”寒枝素来傲气,仗着自己是桓思飞面前最得脸的大丫头,素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和静影说话。
吃惊意外之余,静影借着她的力气登上了轿子:“多谢。”
轿子被抬起,静影下意识往后一仰,再没有旁人了,她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掀开轿帘,看着“大冢宰府”这几个字随着移动慢慢消失在眼前,心头的畅快之感无法言语。
她终于离开桓府了,且是这样正大光明。
只愿往后,与桓槊,再不复见,她也永远不要再回到这座金子做的笼冢里。
小轿颠簸了小半个时辰,才颠簸到宫门口,守卫一听是桓家的女儿,立刻毕恭毕敬的打开了宫门。
“听闻这是桓大冢宰唯一的亲妹妹,瞧着派头也不过如此嘛。”
轿中坐的并不是真正的桓思飞,所以当然比不得正主。
另外一个守卫连忙捂住了他口无遮拦的嘴,小声道:“人还没走远呢,你就敢这么议论,不怕桓大人让你也从马上摔下来!”
这段事全魏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家人也着实是惨,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桓大人!
那个议论桓家小姐的守卫面露苦涩,悔恨不已:“可千万别让别人听到啊!”
皇宫之中,地形颇大,分为七十二宫和三大所,桓家小姐的身份属于外女,所以自然不得入住后宫,但安排的也是顶好的地方,因为已经入夏,所以便选了一处清凉之地。
静影并不敢全然秉持着在陈国时的礼仪姿态,生怕被这些眼尖的宫人认出来。她小心翼翼的随着引路的宫女来到住所“蒲苇居”,待到宫女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将头上的帷帽拿掉。
阿香惊愕道:“姑娘,这还是奴婢头一回来皇宫呢,原来,您的出路这样的好!”小丫头感叹自己选对了路,不禁面露喜色、
静影却神色凝重:“前途还未可知呢,况且,咱们还得想法子留下。”
“自然是!咱们若是回来桓府,只怕性命不保!”阿香是个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若想活命,只能全心全意地跟着静影。
她端上一杯清茶,那清茶的水是去年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因此还留有梅花香气,被火一煎,便将积年的香气激了出来,一饮下去,唇齿留香。
静影定神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是生死之路。”她不相信桓思飞所说,能让自己留在宫中,而且她背地里打得主意恐怕远远不止于此。
摘星楼
宇文温看着飘舞的沈贵妃画像,面色温柔,他面前煮了一壶君山银叶,随着火势,滚水不断翻腾,宇文温取过杯盏,不惧烫意,将茶汤入海。
王内官弓着腰,小声汇报:“陛下,桓家姑娘已经到了。”
宇文温嗅了嗅眼前的茶汤,心情颇好:“是她吗?”
王内官不敢断定:“宫人们说桓家小姐戴着帷帽,身量似乎更小了些。”
宇文温将茶碗搁下,站起身来,对着沈贵妃画像道:“鱼儿上钩了。”
第40章 晕倒
她的手抚过鎏金的铜兽首,轻轻闭上眼,细嗅香炉里逸出来的淡淡芬芳,魏人崇尚佛法,就连宫室里的香都燃的檀香似的浓香。
“这想来便是书经上说的返魂香了。”静影拍了拍那香炉,帷帽被丢在一旁,她赤足踩在波斯厚毯上,不由惊疑:“竟是波斯来的稀罕物件。”那波斯毯踩着时如赤足立于云上,不会划伤脚底,触碰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静影转身走进卧房,卧房以屏风相隔,上绣大簇大簇的木芙蓉,清新雅致,与屋内的陈设相得益彰,而走进里间,入目便是王崇文的《春江月》,静影大惊,连忙小跑过去,想要看看是否真迹。
“都说王崇文一画难求,因其得罪主上,所以生平大部分画作都被销毁,这一幅《春江月》乃是他巅峰之作,竟出现在这里!”静影是爱画如痴之人,看见这幅画后便再也走不动道,站在画前细细观摩许久,才坐了下来。
这的确是王崇文真迹!
步摇轻晃,阿香站在一侧打着扇子。
这一切精致的陈设,岂非更显得魏帝对桓思飞的重视?若他知晓自己乃是李代桃僵,是否会气急败坏,直接拉了她去杀了了事。
“姑娘,宫中真是精致啊,奴婢先前见着桓府的一切已觉得是人间罕有了,而这皇宫,更是仙境啊!”阿香啧啧赞叹,手上却没有停止给静影打扇子。
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魏宫的确算是富丽堂皇,最难得的是布置陈设人的高雅品味和细心,比起桓槊那猝然暴富的土气风格比起来,已经算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只怕我无福消受。”静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到按照惯例,有臣眷入宫,后宫主事之人应当召见的,想来这召唤很快便要来了。
静影唤了一声:“阿香,将那小瓶子里的药给我。”好在她提前让桓思飞置办好了药物,只要将这一颗小小的药丸吞下肚,不到片刻脸上便会起些红色的小疹子,看起来非常严重,但却不会伤到根本,她便打算拿这一招来探探虚实。
据桓思飞说,沈贵妃在世的时候她还时常被贵妃召进宫,可自从贵妃薨逝,她便再也未踏足过魏宫了,而魏宫中这些嫔妃大多都是后进的,不认识她,而以前认识她的宫女大多都是沈贵妃宫里的,因为沈贵妃死得凄惨,所以陛下见之伤心,将她宫里的宫人统统都打发去了庵堂中,日夜为贵妃诵经祈福。
只要小心一些,便能够蒙混过去。
纵然不小心被魏帝撞见......她这张脸,说不定也是保命符。静影摸着自己的脸,将药丸吞吃下肚,然后又以薄纱敷面。
她和桓思飞都属瘦削的女子,所以在身量上大可以以假乱真,只是......桓思飞棱角分明,自己却是一幅婉约的面容,不过只要遮住了脸,再梳个桓思飞日常梳的发髻,应当便不会有人能认出来了。
这是一步险招,但虽险,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宫中宸妃便派人来传召静影过去问安。
这宸妃的父亲在朝中并没什么重要实职,但因是辅佐过先皇的老人,历经三朝,所以颇有名望,朝中士大夫大多都十分敬重他,所以连带着宸妃也水涨船高,虽无什么宠爱,但在后宫的地位却是不一般。
魏帝没有立皇后,贵妃之位更是一直空悬,所以宸妃便成了事实上的后宫之主,这些年来一直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宸妃所居“关雎宫”,取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然而比对起关雎宫微薄的圣宠,这名字似乎有些讽刺。
不过宸妃倒也不十分在乎。
宸妃是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然而长年的管理后宫,所以周身的气势很盛,只轻轻一瞥,便将啊香给吓得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梳着雍容华贵的发髻,头上戴的全是红宝石的头面,就连耳饰也是浑圆斗大的东珠,光是这么一颗,投到市面上,便是寻常百姓几十年的吃用。
难怪宇文温不喜宸妃,这样打扮,明明是年轻的脸,但望过去时却能让人产生一种,面前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贵妇。
静影不敢造次,想到陈宫里父皇的那些妃嫔最害怕的便是变老失宠,所以立时乖巧地行了一个端庄大气的礼,而后半跪于宸妃面前,道:“宸妃娘娘千秋万安。”
宸妃伸出手指头,十个指头全都染了鲜红的寇丹,瞧着很是煞人。
静影努力将视线从宸妃的手指头上移开,乖顺地站在下首,等待宸妃发问。
现如今她名义上还是桓槊的妹妹,桓家的大小姐,单凭这一点,宸妃便不敢怎么样她。
果然,宸妃笑着道:“桓家妹妹不必拘礼,就拿这关雎宫当自己的地方,秋梨,去将本宫的那个珊瑚——不,整个珊瑚头面拿来给桓家小姐。”宸妃笑起来时倒是颇为可爱,两个浅浅的梨涡,将那身老气感褪去一二。
宸妃身边大宫女恭恭敬敬地将珊瑚头面捧到静影面前,又恭恭敬敬道:“桓小姐,这是我们家娘娘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据闻这海公乃是清贵人家,宸妃既不受宠,家中也无什么银钱,怎么一出手便是这样昂贵的头面?静影百思不得其解。
“回宸妃娘娘,臣女无功不受禄,不敢枉受娘娘的好意。”静影推辞道。
宸妃似乎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笑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是桓家妹妹见惯了好物件,瞧不上本宫这区区红珊瑚,这可是本宫进宫那年陛下赏的,本宫看见妹妹啊,便觉得亲近,叫我想起来当年入宫时的情形......”宸妃似乎想到当年,面上一幅神往的表情,只是这神往背后竟隐藏了一丝悲伤,叫静影给捕捉到了。
宸妃很快便又恢复到原样,从主座上走下来,拉着静影的手道:“陛下吩咐了,让我告诉妹妹只把魏宫当作是自己的家,把我呢就当成自个儿的亲姐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我说就是,我倒是还能做一点主。”
她笑得亲切,倒真像是自家姐妹般,对着静影满是和颜悦色,仿佛句句真心。
若非静影从小周旋于宫内各种权谋间,恐怕真要信了。宸妃若真如她面上这般毫无心机,只怕早就死在这魏宫中了,连渣滓都不剩。
“娘娘客气了。”静影不做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宸妃手中抽回,宸妃似乎有些尴尬,但也只是笑了两声,又拉着静影的手:“妹妹太过见外了。陛下这两日去临泉行宫,可管不上妹妹,沈姐姐的冥诞又快到了,陛下担心你年轻,所以特地吩咐我来襄助一二。”
果然,沈贵妃冥诞这么大的事,陛下怎会轻易交给桓思飞去做。
这一切都不过是他抛出的饵罢了,只是宇文温又怎能想到,桓思飞竟如此胆大包天,敢拿鱼目混珠,来个釜底抽薪。
“桓妹妹,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对了,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宸妃伸出手在她面前晃荡一二,静影才回过神来。
阿香连忙告罪:“娘娘莫怪,小姐身子虚弱,又路途颠簸劳累,所以......”
谁料宸妃立马摆出一脸懊悔的表情,拉着静影往主座上走:“是姐姐疏忽了,妹妹舟车劳顿,姐姐只想着陛下的吩咐,却忘了妹妹的身子,都是姐姐的不好。”她的手落在静影的脸颊上,似乎极爱惜那张脸,轻轻的用手指划过,最后停在下巴处。
那染着鲜红寇丹的指尖抬起静影的下巴:“虽不能瞧清容颜,但只看面纱之外的轮廓,便已能想见妹妹的天姿国色了,当真是......我见犹怜。”
静影有些不适这样的触碰,连忙低下头,冷静道:“娘娘抬爱,娘娘才是天姿国色,臣女蒲柳之姿,娘娘说笑了。”
“你这脸......”提到静影的脸时,宸妃似乎有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急促。
静影连忙道:“只是吃错了东西,已找了大夫看过,说是修养一阵便好了。”
“哦,原来是这样,”宸妃显而易见的松了一口气:“那本宫便放心了。女孩子家的,破相可不好。”
“今日妹妹便在本宫这里用膳吧,本宫也好告诉告诉妹妹宫里的一些事,比如说,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宸妃颇为亲热。
静影本想拒绝,但听到宸妃后半句话,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笑道:“好啊。”
宸妃素来爱美食,她宫内也设了私厨,据闻宇文温便颇爱宸妃小厨房的手艺,常常因此而来宸妃这用膳。
今日这晚膳更是丰盛,黄焖鱼翅,爆炒凤舌,樱桃肉等等一应俱全,只不过观之菜色大多是符合宸妃口味的重口味,静影却没什么胃口,只一道樱桃肉还算是合乎口味。
腹中的疼痛还未消去,今日颠簸之下更是虚弱,好在她叫阿香替自己抹了厚厚的一层粉,否则这般应酬下去,迟早得穿帮。
阿香担心她的身子,不住地提醒静影早些回去休息,可是静影最想知道的事还未探到,她如何愿意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沈贵妃冥诞转眼即过,她一定要抓住这期间的机会,得见魏帝一面。
只需一面,静影便能保证魏帝会将她留在宫中。
“妹妹不晓得,我心中苦哇,陛下心中一直念着沈姐姐,”宸妃用了两盏玉露,大约是醉了,竟当着静影的面开始说起了胡话:“哪里看得到我们这些人,我进宫这么些年,陛下来我宫中不过寥寥数次,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说到动情之处,宸妃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以泪覆面。
静影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只好道:“娘娘言重了。”实则她一个无根无据的孤女哪里敢议论魏帝和宸妃之间的事,现在宸妃以为她是桓家大小姐所以以礼相待,等到宸妃知晓真相......不知会如何对待她。
“娘娘您喝醉了。”好在宸妃的侍女秋梨还算清醒,见自家娘娘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立马叫一旁的侍女将宸妃搀扶回内室。
宸妃似乎还意犹未尽,一边被侍女架着回去,一边埋怨道:“本宫没醉,你们这些狗奴婢!”全然没了初见时的雍容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