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吻下移,又在脖颈间试探,静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宇文温停了下来,好奇地问道:“很冷吗?”虽说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今日晨起温度略有降低,可白日的太阳很毒,晚上并不算凉,何止于冷到发抖。
静影睁开眼,强牵出一个笑容,対着宇文温道:“妾只是......只是......”她想着自己该撒怎样的谎才能打消宇文温的疑心,正在快速思考中,宇文温却浅笑了一下,摸了摸静影的发鬓,道:“朕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毕竟这并不是咱们的大婚之夜,静儿必是想将自己最宝贵留待大婚之夜対吗?”
看着宇文温那双温柔的眼睛,静影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宇文一姓,算得上是陈姜的仇人,可静影在面対宇文温时,竟生不出一点恨意来,也许是因为他生来孱弱,惹人怜惜,又或者他总是一幅温润如玉,待人亲和的模样,让人难以将他和陈国的灭顶之灾联系在一起。
全是桓槊的错。
静影闭了眼,在心内告诫自己。
在桓槊和宇文温之间,若只能挑一个人去恨,那么静影情愿那个人是桓槊。
在北相国寺的山路中,宇文温就曾透露过,桓槊才是陈魏战事的罪魁祸首,也是桓槊,下令诛杀陈国皇室。
所以,她只需要痛恨桓槊一人便够了。
她张开眼,面上复又露出温和柔婉的笑,这一笑足有七八分像沈贵妃,倒叫宇文温有些迷茫,不知面前之人究竟是自己可以利用的棋子,还是逝去的沈菀的化身。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荒诞的念头赶出脑内——鬼神之说不过是用来迷惑敌人的手段罢了,若是世间真有鬼神,那么为何阿菀从不入他的梦?
“静儿,是想家了吗?”见她面有戚戚,宇文温趁势问道:“大冢宰说虽然你身为女子入不得桓氏族谱,但因为兹事体大,事涉后宫,未免被那些世家贵族诟病,所以要请桓氏的宗族耆老为你做个见证,以此向世家证明你的身份,好叫旁人不敢欺负于你。”
他顿了顿,见静影面上露出不愿的神情,又继续道:“桓大人说单单只是封妃不够,他说桓家大女子该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可朕早已发誓不再立皇后,因此你若嫁与朕,会是贵妃之尊。”
宇文温撩了撩静影额前的碎发,将碎发拨到耳后去,眼看着静影的神情由茫然转到震惊。
纵观魏国上下,至今还未有女子能够一入宫便登上贵妃之位的,就连沈贵妃最初进宫的时候也只是一介美人,慢慢升到了贵妃之位。
静影惊愕不已。
一是为桓槊惊世骇俗的举措,二是为宇文温的坦然和接受。
这対君臣并不和睦,可在面対静影封妃的问题时,竟然达成了高度的一致。事出反常必有妖,桓槊背后必然没有憋好心思。
静影婉拒道:“妾听闻桓家大小姐至今还未寻回,大冢宰若是耗费太多心力在妾之一事上,妾当真是过意不去,妾并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也无需贵妃这样尊贵的称号,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妾便心满意足了。”她泪眼汪汪的看着宇文温,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其实宇文温从未与她说过桓大小姐失踪一事,静影只是猜想,若是桓槊知晓事情的全部,象必不会那么冷静,也不知他是否发现了那件事......
宇文温却摆摆手,道:“静儿不必担忧,桓大小姐昨夜已经归家了。只是静儿是如何发现桓思飞离家的呢?”他一双墨色瞳仁,暗含着笑意,等着静影回答自己的话。
静影愣了愣,复又笑起来:“陛下忘了,妾与桓小姐乃是闺中密友,最是了解她的性子的,思飞素来不受拘束,她犯了错,自然怕被桓大人责罚,所以逃离桓家也是可以想见到。”这话说得颇为小心,既解释了自己和桓思飞的关系,又把自己给摘了出来,若是宇文温以为自己仗着和桓槊的义亲关系在宫内肆无忌惮的见面可就不好了。
宇文温笑道:“你不必解释什么,朕晓得你的为人,从北相国寺的初见朕便知道了。”事实上,比那更早之前,自己便一直在默默关注着静影。
他摸了摸静影的后脑,像安抚小孩子一般:“比起思飞,朕知道你更能担当大任。”当然,她才是自己亲手选下的人,要在日后......于静影目光无法触及之地,宇文温的神情越发坚毅,每一次抚摸都像是一次宣告。
夜色浓重如墨,他嘱咐道:“好好休息,三日之后朕送你回桓家。”
一颗心瞬间提吊起来,静影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用再回桓府,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着了桓槊的算计,但眼下也毫无办法,只能先努力应付过去这次危机。
静影尽量不让宇文温瞧出来自己眼中的勉强,将语气提振了些,显得有些激动:“真的吗,那妾可以再回到桓家看看以前住过的屋子了!”言语间似乎满是兴奋。
宇文温看破不说破,嘴角微微牵起,附和道:“是啊,可得好好的看一看。”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想回到过去,怕是不能了。
这个道理,想必静影也很懂得,毕竟她曾是陈国的公主。
这个秘密,总会有见诸世人的一天,宇文温竟有些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宇文温并没有留宿,而是回到了摘星殿。更深露重,宇文温在路上受了风寒,坐下来时咳喘不已,王内官急忙端上止咳凝神的汤药,送到宇文温眼前,劝道:“陛下快用了这汤药,不至于受这些苦楚。”
一想到宇文温孱弱的身子,王内官便忍不住垂泪,可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便越是不能在陛下面前露出伤心之情,以免陛下触景生情,更伤己身。
宇文温的墨发散落在肩膀周围,头因无可缓解的乏力感而垂了下来,他偏头看向沈贵妃画像,默念道:“阿菀,快了,就快了。只是还差一点,我现在还不能去见你......”阿菀一定是着急了,所以自己的身子才会如此明显的每况愈下。
微风徐来,将沈贵妃画像吹得飘来荡去,可那明眸含笑,一直温温柔柔地瞧着宇文温,恍若阿菀还在世一般。
宇文温感觉到画像上的目光,挺直了脊梁,朝着画像所在的地方微笑道:“阿菀,再耐心一些,至少一年的时间......”
王内官不敢看宇文温。为免朝内外的臣子窥视宇文家的江山,宇文温一直命信得过的御医暗中诊脉,所以就连桓槊都不晓得宇文温目前的真实状况。
“朕虽看着还中用,其实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王公不必劝慰朕,至多不过两年,这把龙椅便要换新主了,朕如今当真算得上是强弩之末。”他以玩笑的口吻来调侃自己所剩无几的性命,听来简直令人落泪。
王公,陛下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他了。
王内官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待转过身面対宇文温的时候,面上又恢复了笑容:“御医不是也曾说过,只要陛下好好调养,不那么操劳,还是......”
“大厦将倾,风雨飘摇,朕如何放得下心呢。唉。”宇文温长叹一声。
三日后本该是宇文温与静影一同回桓府,但由于宇文温感染了风寒,卧榻不能起身,所以只有静影回去。
马车颠簸,路遇闹市,静影忽然想起那日与成璧再见,他拼命拦在自己马车前,于是掀起车帘子,果然瞧见那日二人会面的酒楼。
只是如今繁华依旧,故人却不知飘零去往何方。
成璧他......应当一切安好吧。
静影放下车帘,心却犹如擂鼓砰砰乱跳个不停。桓家于她而言,无异于虎狼窝,如今她要再投身到那虎狼窝去,也不知桓槊会否大逆不道,作出什么悖逆之事来......静影拿不准主意,先前有宇文温陪着还少些焦虑,但现在宇文温在摘星楼养病,自己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主弱臣强,难保桓槊不会生出些什么心思来。
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桓府门口,阿香小声提醒道:“姑娘,咱们到了。”
阿香心中也满是忐忑,当初为了搏一命选择和静姑娘一同去往宫中,原想着今生今世死都不要再回来了,可是造化弄人,今日竟又重游故地,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阿香搀扶着静影,能够感受到静影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桓府管家上回是吃了板杖,不知这次......
二人走到桓府门口,迎接她们的仍然是原先那个管家,只是目光下移,却发现管家的一条腿已然瘸了,且瞧着样子,应当属于新伤。
静影搭着阿香臂膀的手忍不住抓紧了香的手臂。
与此同时,阿香也有些恍神。
听闻这管家是从桓大人未发迹时便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得上劳苦功高,竟就这么将他打瘸了一条腿,那么其他人呢......
静影跟在老管家身后,他步履颇慢,静影跟着他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管事,从前伺候我都那些婢女呢。”
老管家缓慢而又吃力地转过身子,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似乎全然不将自己的狼狈模样放在心上,答道:“姑娘说的可是小院的那些人?”
静影点了点头。
老管家先是叹了一口气,静影的一颗心瞬间被提吊起来,老管家紧跟着摇了摇头:“大人的手段姑娘是一贯晓得的,那些人也算是可怜,下场竟连朱漆都不如。”话至此处,老管家便不愿意再说下去,静影已然料到。
朱漆被发卖到不知何地,那些人的下场......静影不敢深想下去。
“这是何地?”眼见着越走越偏僻,老管家躬身恭敬道:“请贵人更衣,阿香你与我先下去,待贵人沐浴更衣完毕自会有奴婢领路。”
入了夏,长廊上满是藤蔓叶子,原先本是没有的,因为静影一句喜欢,桓槊命人连夜培植,初开始时看不出繁盛茂密的样子,待她走后藤蔓才像疯了似的攀爬上来,竟也亭亭如盖矣,已能为人遮阴了。
细数来,不过就是这一二月间的事。
阿香不放心静影一个人呆在此处,不肯跟老管家下去,静影却知道,若是桓槊真正想要惩处一个人,那么无论怎样都一定会如她所愿,而自己和阿香不过是挡在马车前的螳螂,妄自可笑罢了。
她轻声道:“阿香你随管家下去吧,不必担忧于我,大人与我关系亲厚,不会为难于我的。”她在赌,赌桓槊不屑対她如何。
宇文温放心将自己送回桓家,便已表示対桓府的信任,若是自己在此遭遇不测,那么君臣之间必然分崩离析。
本来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可说是危若累卵,不堪重负,桓槊在等一个机会,而宇文温,又何尝不是在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呢?
她大方地站在廊上,很快有婢女低着头将她领到一间房内。
这房间瞧着有些熟悉,正当静影回忆之时,身后的房门倏得一声被人关上。
自屏风后缓慢走出一个人影。
数日不见,桓槊竟憔悴了许多。也是,在蜀地时他遭遇刺杀,肋间被人刺了一剑,那时便失血不少,如今面色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
“桓大人这是作什么?”他不说话,静影便主动发问。
他的影子缓慢地靠近,却在距离静影一尺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的身量颇高,所以每每凝视静影时总有居高临下之意,他没有回答静影方才的问题,而是问道:“那日我対你的承诺,今日仍然......”那日的承诺?
静影凝神想了想,究竟桓槊曾许诺过自己什么。自己与他最后一次相见应当是在宫内的宴会之上,那时他说了什么?
若是她反悔,桓槊可以......可以什么?
“只要你愿意,哪怕是宇文温都不可以强迫你为他的妃子。”如此狂悖,竟然直呼当朝天子姓名,若非桓槊,只怕早被人大卸八块。只是此刻他的目光没毫无冷血狂悖,反而满是殷切的期盼。
他在期盼什么呢,只为了眼前这个女人一句“我愿意”,他竟然可以丢掉全部的尊严和骄傲,甚至可以原谅她所有的阳奉阴违。
“我不愿意。”静影斩钉截铁地告诉他,甚至没有一刻的犹豫。
是了,从始至终,都一直是自己在一厢情愿,而静影从来都是不愿意,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
“呵,是了,终归是我一厢情愿。”他冷笑着靠近,而静影一退再退,直到后背抵在门板上,二人间再无一点缝隙,静影察觉到不妙,立马打算逃走,可谁知那门板被人从外面锁住,无论怎样用力都打不开。
而桓槊却......近在咫尺。
他捏住静影的皓腕,质问道:“我究竟哪里不好,你要如此厌恶于我。论容貌,那些高门贵女都倾慕于我,论权柄,魏国上下还有谁能比得过我,而宇文温不过是个傀儡,连子嗣都不能自己左右,你嫁给他哪有跟着我舒心快意?就因为我不能给你正妻之位,倘若你要......”倘若她要,正妻之位也不是不可。
可是静影反而冷笑回去,满脸鄙夷地看着桓槊,企图挣脱开桓槊的桎梏。
“就因为你自以为是!你与我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这点我永不会忘!”事已至此,便再不用伪装,若是桓槊真的想杀她,静影自觉也是逃不过的。
她的目光那样的......充满了痛恨和厌恶,眼眸里的恨意滔天若焰火,灼伤了桓槊的双目。
“我与你之间何来血海深仇?”桓槊不解。
静影忽然笑起来:“是了,你不晓得,可我永不会忘。”等到桓槊知道自己亲自下令屠城,命人将陈国皇室屠戮殆尽时,不知他还能不能腆颜说与自己之间并无血海深仇。
她闭上眼,等着桓槊的屠刀落下。
话已至此,桓槊应当......不会再放过自己了吧。
可是等了许久,预想中的痛意并未袭来,她缓缓睁开眼,见桓槊露出森然笑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继而他开口道:“我给过你太多机会了。”
既然她都毫不珍惜,那么便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得到她,哪怕卑劣至极。
桓槊自问自己这小半生中,有大半都是在刀口舔血,可每回身处险境之时,他都能坦然対之,唯独这一回。
他不想与静影天人相隔。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死,静影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桓府,然后嫁与旁人,没准能和和美美的幸福一生。
可那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哪怕看着她满怀恨意地躺在自己身边日日琢磨着如何能一刀结果的自己,只要她仍是自己的......
想到这儿,桓槊单手掐住静影的腰,将她带向自己,然后于她耳边呢喃:“我不怨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但我的第一个孩子,必定会从你肚子里爬出,若是你敢不从,陈章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