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将拧好的帕子递到静影手中,道:“娘娘还是莫想太多,咱们人在屋檐下,如此行事也是无可奈何。总有一日,一定会熬出头的。”
屋外夜色如墨,静影听着更漏之声,看着阿香。
是啊,总有熬出头的那一日,那么她就静静等待着了。
“我还是不信,先帝会没有做任何安排就这么离去。”这一切看似安排完美,可总透着一些诡异之处,难道宇文温真的那么相信自己可以将桓槊把弄于鼓掌之中?他难道这么笃定,桓槊十年八年都会对自己一直死心塌地?
静影摇了摇头。
不可能,宇文温一定还有别的安排。
眼下桓槊还对自己温柔小意,一是因为自己还年轻又多次忤逆,他一时新鲜所以愿意将自己捧着,其二她生下的孩子是桓槊的孩子。
可男人大多劣性不改,难保时间一久,桓槊不会厌弃了自己。
到时候他有了新人,自然不会再惦记自己这个旧人。
“阿香,先帝何时被送往皇陵?”听闻王内侍自请去皇陵为先帝守灵,王内侍是先帝最信任之人,自己一定要在王内侍离宫之前见他一面。
“可是他不是不让您出宫么?”桓槊以她身子孱弱之由,已经将她困在这儿好几日了,不过静影方才略施小计,已经哄得桓槊答应了她的请求。
“桓槊已经同意我为先帝送灵。”
——
静影站在至高的台阶之上,看着群臣身着素缟,面无波澜。
她退至廊柱之后,王内侍站在一旁,想来站了很久,他手持拂尘,似乎早已料到静影会来,先是向她行了一礼,而后道:“静贵妃,老奴等了您许久。”
静影面容悲戚,看着王内侍道:“陛下怎么会……”
事到如今,她仍然不愿意相信宇文温会这般轻易地死去。
王内侍揉了揉眼睛,数日不见,他似乎更苍老了些,只听他道:“生死有命,陛下早已料到今日,除夕那晚回宫,陛下便身有不豫,可是他终究能能挺到您分娩,还是先去一步。”
静影听有人叙说宇文温往事,透过旁人之言,倒仿佛自己就站在他旁边似的。
王内侍并没有说太多,待他说完宇文温身故前几日的事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四周,见并没有,这才凑近了些,告诉静影:“有一事,先帝要老奴亲自和静贵妃说。”
“正殿的匾额后,他留了三道旨意,依次标了次序,您若是遇到自己解决不了困局,便着人将旨意取下,先帝说可解燃眉之急,或能保住您和小皇子的性命。”
三道旨意?果然!宇文温真的留有后手。
不过王内侍接下来的话打消了静影心中所想,他道:“先帝要老奴嘱咐贵妃,不要提前取下圣旨,会被有心人利用。”这话中的有心人不难猜测,除去桓槊,谁还能担一个“有心之人”的名头。
王内侍继续道:“先帝为您留下一个人,以此对付那人。只不过现在时日尚短看不出成效,但他是先帝看好之人,先帝临去之前已经差人送了一道旨意过去,五年之后,他便会携旨意回吵,届时贵妃便有和那人一斗之机。只是切忌心浮气躁,先帝说您一定要忍耐住……”
他所要嘱托便这么多。
又下去雪来,前头的礼官提醒该送灵了,静影挽留道:“帝陵清苦,王内侍不若留在宫中帮助本宫,本宫不会亏待您的。”静影此话乃是真情实意。
虽然宇文温对自己的好终究掺杂了些许利益和利用,但好却是实打实的。
在这个世上,除却哥哥和成璧,再没有人向宇文温那样保护自己,静影当然想投桃报李,而王内侍是宇文温生前最亲近之人,宇文温并未将他当作奴仆对待,而是像亲人。
如今宇文温既去,静影当然想好好对待王内侍。
况且,有王内侍在身边自己对付桓槊时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王内侍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倒是多谢贵妃好意,只是老奴跟了先帝小半辈子,从先帝出生时,老奴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今他先老奴而去,老奴自然要为他好好守着沉睡之地,待百年之后,老奴还是要和他述职交差的。”
他看着天空,一只鸿雁自头顶飞过,王内侍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那鸿雁,良久他轻声道:“真好啊,想必先帝现在也如这鸿雁一般,已经获得自由了。皇宫内院纵有万般好处,可却也是一直久久困着他之人,如今,终于可以……去看千山万水了。”也可以和沈贵妃重逢了,先帝心中应当是喜悦的吧。
甚至于他离去时,嘴角都挂着微笑。
“他一定找到沈贵妃了。”静影亦随着他的目光,许久之后,长叹一声。
宇文温已然解脱,那么自己呢,不知还要在这高墙之中蹉跎许久,也不知这一世还有么有重见红尘之日。
“贵妃万安,老奴拜别。”王内侍跪下,磕了三个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跟着宇文温的棺椁前忘帝陵。
一切尘埃落定。
先帝丧葬之事全部了结之后,便是小皇子的登基大典,朝臣们倒是比静影还要着急,口口声声喊着国不可一日无君。
静影还未出月子,为了让桓槊安心,便将所有大权下放交由桓槊处理,就连小皇子的登基之事也要桓槊一手操办。
不过这几日桓槊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大好,静影还以为他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不禁在心中哂笑,但面上仍旧装着一幅关切的神情,喂了一块奶酥在桓槊口中,一边替他掐肩,一帮娇滴滴地问道:“大人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莫不是皇儿?”
桓槊立马否认:“不是皇儿,是思飞。”
他摇了摇头,复问道:“静影可记得我有一手下,就是腰间配着两柄长刀的那个,也不知他对思飞下了什么迷魂汤,竟将思飞骗走,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静影恍然大悟,她当然记得乐游,就是他带领手下将自己的梦打碎,也是他将陈章带回给桓槊,害得陈章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她当然至死都不会忘记。
她面露关切:“那思飞妹妹如今怎么样?大人神通广大,一定能将思飞妹妹寻回来的,当初妾跑了几日,大人不是……啊!妾不是有意要提起这事的,大人别生妾的气。”
明明是关切之语,可换槊却听得哪哪都不是滋味,她为何这般拘谨,为何要对着自己自称“妾”?
他揉了揉眉心,但怕自己若是直接说出来会让静影想太多,便忍着没有说,只是揽过静影的肩膀,附和道:“思飞,我自是会找到的,到时候定要狠狠惩处乐游。”
静影笑道:“不若剥皮抽骨?”她这般笑着说出来,灯火下披散着一肩美丽而乌黑的秀发,像极了蛊惑人的仙子,桓槊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但她的身子还未好利索……他不能,也不可以伤害她……
然而静影还以为自己的话让桓槊心中警铃大作,忙笑着解释道:“妾不过说笑罢了,大人别当回事,妾只是想着思飞妹妹乃是大人的亲妹妹,朝野上下皆不敢怠慢,可乐游却如此不将您放在眼中,分明包藏祸心……说起来他在大人身边蛰伏十余年,这份心思,已然不可小觑了。”
桓槊的眼眸深邃起来,是啊,乐游在自己身边蛰伏十余年,这十余年,他是以怎样的心思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呢?
乐游和松奇一样,都是自己从市井收来的,但因为松奇为人更加坦率正直,所以这么些年来,松奇的地位总是若有似无的比乐游高那么一点。
但……乐游却帮他办了连松奇都不知道的事。
“等找到乐游,我自然要好好盘问的。时候不早了,快些休息吧。”谁知这话说完,便响起一阵婴孩的哭声,静影埋怨道:“从不知带孩子这么累人的,大人看看,妾这些日子都累瘦了。”
她昂起脸,一瞬间心脏猛得跳了一下,而她却以一幅孩子般纯稚无邪的表情看着他,而后她圈过桓槊精瘦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大人陪着妾睡好不好?”
为了孩子……和宇文温的帝业,还有自己的生死荣辱,她必须紧紧依靠住桓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生出厌弃之心。
桓槊本想摸摸静影的头,却被她躲开,她一幅羞赧的表情,面颊上晕满了红色,她轻声道:“好几日没洗了,脏得很,接生嬷嬷说不能碰水,阿香便一直看着我。”
桓槊仍是上手摸了摸,道:“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阿香做得对,就该好好看着你,否则由着你在雪地里乱跑?”他提起十几日前的事,静影无言以对。
孩子哭闹得厉害,桓槊却不生气,反而走到帷幔后,将在摇篮中的皇子抱起,轻轻晃了晃,大约是感知到面前之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小皇子立刻便不哭了,反而露出笑容,眼睛像小星星似的亮晶晶的。
桓槊立马笑开了:“孩子像你,眉眼真好看。”
静影舒了一口气,当然孩子像自己最好,否则……她不敢想,外面那些朝臣会又会说些什么。
“孩子的名字叫什么?”桓槊状似无意般问道,这问题……还当真是杀机暗浮,静影脑子转得飞快,强颜道:“宇文温死前已经给孩子取过名字,大人也知道……”
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不敢看桓槊的脸色:“这是先帝遗愿,妾不好不遵从的。”
其实……宇文温为孩子取名这件事,除了王内侍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但静影偏不想万事顺桓槊的意愿。
“嗯。”他闻言之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再无话了。
听起来倒是情绪稳定,静影稍稍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桓槊真的转了性,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倒觉得桓槊变了不少……
“所以最后取什么名字?”见静影良久不说话,桓槊又逗弄孩子逗弄得累了,便旧事重提。
静影道:“宇文泰。”
他听见这个名字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如初,嘴上一边哄着小皇子,一边应和道:“宇文泰,宇文泰。孩子你听见没有,你母亲说你叫宇文泰。”
心内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嫉妒和愤怒。
明明是他的孩子,他的女人,如今却要顶着旁人妻子的名分和旁人的姓氏,他桓槊强硬半生,明明可以揭竿而起将宇文家王朝覆灭个干净,但为了她的平安喜乐,却要乖乖地缩着。
往昔他从不信什么红颜美色误人终生,但自从遇到静影之后,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颠覆曾经的自己,就如同现在。
一切皆是为了她。他不忍见她再痛苦,不忍见她再形同枯槁。
换个层面来想想,眼前这个局势还不错,至少孩子女人都是他的,就算孩子姓宇文又怎么样,终究是他占了便宜。
宇文温,你打的好算盘,只是……你真的确定我会吃亏吗?
第60章 打碎
新帝登基,本是普天同庆之事,奈何有人却不高兴。
宇文韶便是其中一人,他府上姬妾不少,可在这个时候都不敢陪在他身边。
他一杯一杯地饮着烈酒,每喝完一坛酒便将将酒坛子狠狠摔在地上,不多会,整个庭院中全是摔碎了的酒坛子。
他仍是不解气,骂骂咧咧道:“贼老天,你无眼啊?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登基,是欺我宇文家无人了么?”
他十岁便离家来到魏都,被人像狗一样拴在这里,宇文温在世之时他还要奉承讨好,像条哈巴狗似的捧着他,原以为宇文温膝下无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了,自己勤勤恳恳地拍着宇文温的马屁,一口一个皇叔的叫着。
然而宇文温那个痨病鬼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便一脚将他踢开,甚至于整个魏都见着风向,纷纷疏远自己。
从前那些腆颜换来的荣光……一下子不复存在了。
好不容宇文温终于熬不住死了,而他的孩子还未出生,他还以为他的好日子来了,没成想,那个该死的静贵妃……哦不,过几日她就是太后了,竟然在最紧要的关头将孩子生下来,最可恶的是,这早产儿竟什么事情都没有,还真是“洪福齐天”啊!
二十岁的太后,真是可笑,还有那个桓槊,枉费自己费力讨好,还去捧他妹妹的臭脚,谁想到他也为色所迷,选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也是,孤儿寡母自然比他好控制得多。
可是……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
酒喝了一坛又一坛,不觉夜已深,宇文韶双颊通红,喊着奴仆拿酒来,却没想到喊来半天一个人都没出现,反而喊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你……你是谁?怎么出现在本王的府邸?”难道是有人嫌他活着碍事,想要杀了他?
“本王……是下邳王,你不可放肆。”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退,想要找到机会逃走,可面具人似乎一眼便看出他所想,笑道:“王爷不必忧心,在下来并不是为了取王爷性命,而是……要为王爷解忧。”
“您可知,如今魏都有多少人视您为眼中钉?”
宇文韶纵然喝得差点烂醉如泥,但也在这一刻清醒不少:“谁?谁会视我为眼中钉。”他有些不屑。
面具人戴着白色兜帽,纵然看不清面具之下的神色,但依然能听见他的哂笑:“灾祸已近在眼前,王爷竟然还不晓得自己已经处在风暴中心,在心真是为王爷感到叹息。”
宇文韶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并非蠢笨之人,但和宇文温比起来实在是太过逊色,面具人似乎也不想兜圈子,索性直白告诉他:“如今的魏都,早已是风起云涌了。静贵妃的孩子,为什么不足月就能生下来?而桓槊为何那般帮衬着静贵妃,而您在丧仪上是如何得罪静贵妃的您可还记得?纵然静贵妃不计较,可您觉得,桓槊是个不计较的人么?”
若此前是醒了一大半的酒,那现在就是完全醒了。
宇文韶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面具人,不禁问道:“您的意思是说……静贵妃的孩子不是皇叔的……”连带着对面具人的称呼也尊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