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宇文温的身子日复一日的差,眼下靠他强撑着尚能苟得一丝生机,倘若宇文温不在了......这整座宫室岂非是他掌中之物......
静影每每想到此处,总觉得不寒而栗。
难道弃城而逃的事情还要再做一次?不不,她累了懒得逃了。
“娘娘忧思过重,御医说这样不好。”阿香搀扶着她走到榻上坐下,贵妃的身子一日较一日的笨重,有时候一个人站起身来都吃力,若是久站,更是吃不消。
静影还是心慌,又问阿香:“陛下可安好?”方才询问宇文温晚膳用得怎么样,阿香正忙着安排新进的宫女活计,所以没有听到。
闻静影此言,安抚似的拍了拍静影的手,道:“娘娘不必担忧,卢太医昨日已去陛下宫中请过平安脉,并没有什么事,还说陛下的身子强健了些。陛下晚膳还没传呢,娘娘这么耗着也不是回事,奴婢为娘娘传膳吧。”
静影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下的不安,正要点头道:“那便传膳吧。”
谁料传膳的太监还没走远,便听一阵沉闷的钟声响起,静影呆坐在原地,宫里的宫人跪作一地,阿香愣愣的看着这幅异样,不由问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不过半刻钟,便有小黄门前来传:“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伴随着这哀嚎声来的是一阵一阵沉闷无比的钟声,此起彼伏,静影抓着黄花梨木的小几,不敢相信。
怎么会呢,宇文温怎么会驾崩呢,不是数日前才好好在一起的么?
“我不信。”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强撑着站起身来,却未料到腿间一股暖流,她毫无意识,踉踉跄跄地一股脑往前走,阿香惊恐地看着她:“娘娘您不能去。”说着跪在地上死死扒住静影的腿。
静影急火攻心,就要推开阿香。
“娘娘您要分娩了!去不得阿!”阿香嗓音里都带了哭腔,羊水破了,每分每秒都是险关,怎会所有事情都急在一起了。
静影定在原地,愣道:“宇文温,你怎么就不等等呢。”你不是一直都想看到,这孩子是男是女么?
若是这钟声不假,那么她即将分娩的,将是魏国皇帝,也是宇文温最后的希望。
“这孩子,一定如你所愿。”她默默念着,身下的感觉越来越重,她被阿香和宫女搀扶着回到待产的房间,还好稳婆早已备下。
她躺在床上,侧脸问阿香:“陛下安排好的人在吗?”
阿香隐晦地点了点头:“这儿都是陛下安排的亲信,不会有人将今日的事说出去。”
静影看着面前的帷幔,坚定道:“若这胎是女孩......便不能留。”哪怕是她的亲生女儿,不该留下的也绝对不能......
天色渐渐昏黑,原本还透着一缕昏黄,很快便只剩下永夜。
静影不知过了有多久,才听见一个嘹亮的哭声,她额前的发已经全部被汗水浸湿,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命令接生婆子将孩子带到自己面前。
刚生出来的小孩没有沐浴过还带着腥臭味,孩子被包裹在一团红色的布包里,小老鼠一样,红通通的,脸脸也皱得不像话,静影却没有功夫去计较这些,而是迅速掀开包裹着孩子的布——是个男孩。
“那准备好的......”阿香意有所指,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帘子后面飘去。
怀里的是桓槊的亲生子,而帘子后面的却是带了宇文氏血脉的孩子。
宇文温他到底在想什么?
静影看着孩子,面上无悲无喜。说不爱,可这孩子的确是她十月怀胎分娩下来的,说爱,他却是桓槊的孩子。
只要想到桓槊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静影便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将纤长的手指伸向孩子,正好圈住孩子的脖颈,只要稍稍用力,这孩子便死了。
她慢慢收紧力气,孩子的脸涨得发紫,此刻她脑中别无他想,唯有和这孩子同归于尽。宇文温不在了,这个世上再没人能护住她,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能去死呢?
带着桓槊的孩子一起去死,桓槊知道后,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
直到阿香发现,她急忙拉开静影,问道:“娘娘您疯了!”她真的怀疑,静贵妃是不是犯了失心疯,否则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而这孩子即将成为魏国的皇帝。
她在做什么?她竟然要杀掉这孩子!
静影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禁陷入了一阵又一阵的自我怀疑之中。
她看着阿香,面露痛苦,摇着阿香的肩膀问道:“阿香,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从前不敢杀无辜动物,现如今竟然要杀自己的亲子。
“娘娘,您留着这孩子,来日方长。”阿香这一年来在宫中也成长了不少,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得更多了。
而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好静贵妃,有贵妃在,才有她在。
“娘娘您看着奴婢,奴婢知道您害怕,您心恨谁,奴婢最是清楚,可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您想想,他是陛下亲定的太子,谁敢质疑孩子的出生?只要有这孩子在手,您便是天命所定的皇太后,虽他手握权柄将所有人视若无物,可您蛰伏之下未必不能将其一击击杀。”一字一句都在劝静影苟全性命,以待将来。
“呜啊——”孩子哭了,似乎是在抗议命运的不公,为何母亲在自己初初降生之时就要扼杀自己的生命。
静影有一瞬间的心软和愣神。
趁着这片刻的愣神,阿香赶忙抢过小皇子,将小皇子交到乳母手中,然后冷静吩咐道:“今日之事,一字也不许透露出去,若有泄露,我必诛杀之。”
如今陛下薨逝,后宫之中唯有贵妃独大,他们手中的孩子亦是国朝的将来,虽是孩童之身,可却有无上权力。
侍奉的乳母和宫女们纷纷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有人惊呼道:“快看!”满宫室皆惊,就连阿香也忍不住有稍许懈怠,怎么会......
满室的血腥味,静影却有了片刻的放松之感,于是忍不住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宇文温唤她的名字。
静影睁开眼睛,伸手要去触碰宇文温的手掌,他笑意盈盈,面色比之前好上许多,静影也有所宽慰,她笑道:“有人编排陛下薨逝的谣言,妾不相信。”
宇文温但笑不语,手中挥着初遇时他挥舞的那把扇子,转过身去,静影想要去追,可奈何身子有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能动弹一些了,却感觉周身满是凉意,宇文温便这么悄然消失在她眼前。
“雪停了。”静影看着“窗外”,如是道。
其实待产室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窗,还是阿香最先听懂静影的暗示,忙跑出去,然后又跑进来道:“娘娘,雪停了!雪真的停了!”
然后静影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双目坚定,冷厉道:“将皇子抱过来。”
阿香立刻催促乳母将孩子抱过来。
孩子已经被清洗了一番,现下干净多了,只是仍然不好看。
静影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用额头贴了贴孩子的头,呢喃道:“孩子康健得很,都是你的照顾,我和孩子去看你。”
听到她说这话,可把乳母给吓坏了,连忙阻拦道:“娘娘使不得啊,您现在的状况怎么能......况且小皇子这么小......只怕有所冲撞。”
襁褓之中的,可是大魏的太子,未来的准皇帝。他们都被先帝嘱咐过,一定要保护好这孩子,现下贵妃要带孩子出去......这孩子这么小,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谁都拦不住静影。
她披头散发走出屋外,扑面而来的寒气使得静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孩子的睫毛上也落了一片雪霜,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似的,执意往前走,阿香立马取来赤狐的皮毛严丝合缝地披在静影身上,知道劝她不动,便道:“娘娘刚生产完身子若,把小皇子给奴婢抱着吧。”
静影看了她一眼,把孩子交到她手中,然后快速往......那里走去。
那朝臣聚集处,那鼓乐哀鸣处。
雪停之后,天气反而更冷了,廊下的水珠子简直滴水成冰,底下乱哄哄的,五花八门的脑袋,或真情或假意,都啼哭不止,她是贵妃,又是先帝在世之时深宠厚爱的贵妃,是以一路走去并没有不长眼的敢拦她去路。
她穿堂过室,径直走向停放棺椁之地。
她看着那具梓棺,想到,原来一国之君的葬礼应是如此,倘若陈国未灭国,那么替父皇办丧之时,会否也是这样,闹哄哄的。
那么如此看来,还是不要了,太过聒噪。
她只觉得这里吵闹,宇文温虽总是言笑晏晏的,但其实还是一个怕吵闹之人,静影总觉得他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开,而不是这样躺在这儿给这些朝臣们哭啼叩拜。
几多真心,几多假意呢。
她缓步走到棺椁前,明黄色的锦帕覆面。她伸手掀开那锦帕,确实是宇文温,他面若温玉,正神色祥和地躺在她面前,像是睡着了一样。
明明她和宇文温并没有什么夫妻情感,更谈不上深情厚谊,可看着此刻他孤零零的,静影便觉得有些难过。
泪水漫过眼眶,她将那锦帕又盖了回去。
她走到跪拜的蒲团前跪好,缓缓道来:“陛下,孩子出世了,是个男孩,如你所愿。妾谨记你的话,孩子就叫宇文泰,愿陈魏两国,永世安泰。妾,定会记得你的嘱托,将孩子好好抚育长大。”她的叩首叩得极为实诚,连磕三下,脑门上乌青一片。
“阿香,把孩子抱过来。”
静影将孩子抱在怀中,走到群臣面前,宣告道:“陛下有后,本宫今日诞下麟儿,承陛下——”
“且慢!”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极为倨傲的声音打断,宇文韶身着白衣,作为宇文氏的子侄,自然要带重孝,他额上戴白色麻,如此素净的装扮下,瞧着倒和宇文温确实是一家人。
他走出人群,走到最前面:“有些话皇婶可别说早了!如今皇叔新丧,您的孩子又早产,过重的福气容易折了孩子的命。”
他这是在警告。
可意想之外的却是——
桓槊原本跪在正中央,闻言亦站起身来,面对宇文韶道:“下邳王这是什么话,既是天命所归,怎怕福泽过重,您这是个人己见,可莫强加于旁人。”
“无需担忧,桓槊自会在关键时候帮你。”宇文温早先便有预言,当时静影还不相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可是桓槊又为何要帮自己呢?
只是眼下也顾不到这些,紧要的是这孩子名正言顺的继位。
“桓大人有理。”静影冷冷地看着下首,未注意到自己这话说完之后,桓槊似乎显露了一丝笑意,但紧接着,桓槊便又正色道:“静贵妃为陛下崩逝的消息而伤心,导致早产,足可见静贵妃之忠心,下邳王这是想趁着陛下驾崩而欺凌皇婶吗?”他疾言厉色,加之多年积威,导致宇文韶这个草包被他问了几下便连连后退,吓到哑口无言。
“王公公,传陛下遗旨。”宇文温自然早有准备。
王内侍恭敬地将先帝遗旨送到桓槊手中,让其宣读,桓槊冷笑道:“下邳王还不跪下。”
下邳王似是不敢相信,宇文温明明是仓促崩亡,怎会还留下遗旨,但被这么多朝臣盯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跪下去。
静影一身素衣,纵然身上披着狐裘,瞧着仍是单薄得很。
她孤零零地跪在上首,瞧着让人心疼不已,桓槊捏着圣旨的手指微微缩紧,一字一句将遗旨宣读出来。
“静贵妃之子为皇太子。”全篇除却一些惯用之词,最紧要的便是这句。
桓槊阖上圣旨,睥睨着宇文韶,看着他抖如筛糠又满心满眼的不甘,直觉无比鄙夷,更不屑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冷声道:“静贵妃之子为皇太子,择日登基,众臣可还有异议?”
群臣皆道:“臣等谨遵先帝遗旨。”
既有先帝遗旨,又有桓槊这个大权臣保驾护航,宇文韶当然不敢再有异议,只能偃旗息鼓,随着群臣跪拜道:“不敢。”
静影抱着孩子,将整幅画面尽收眼底,心内哂然。
不过是强者为尊罢了,既无廉耻,也无贞洁。下再多的雪也救不了这里的肮脏。
她沿着红墙白瓦一步一脚印地走着,原因无他,只想趁着四下无人时得以清静,丽太妃可怜她将将生产,便主动揽下一应活计,静影便无事可做了。
雪厚到小腿肚,一脚踩下去,深深的一个脚印。
阿香见她如此自贱,心疼得不得了,忙劝道:“娘娘别这样,您刚刚生产过,怎能这样......”
静影不理会她,只是不知怎的,天旋地转间,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不算严厉的喝责:“不想活了?”
静影呆愣在原地,自己已被人完全抱在怀中,她挣扎不得,看着桓槊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满腹的委屈,于是攥着他的领子,那领子还带着灰色的狼毛,她突如其来地埋上去,哭了他满胸的鼻涕眼泪。
桓槊的拳头微微捏紧,她第一次在自己怀中哭,竟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这叫他怎么能不生气,可是更多却是心疼。
“疼吗?”桓槊等她哭完,对着她的小脸问道。
自己还只是个将将双十的小姑娘,却也要为人母了,想到宇文温生前对他所说,胸腔内那最后一丝愤慨也消弭于无,轻柔的像对待绝世的珍宝般,将她抱回宫。
从长门廊到静影的宫室要走一刻钟,可是桓槊却仿佛不知疲劳似的,一声也没吭,而静影今日消耗了太多心力,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到了静影宫中,迎上来的是陈章——这个过往被桓槊视为眼中钉的男人,如今也只能这样不知羞耻地跟在静影身边。
终究是他赢了。
所有觊觎静影的人,都该死。他成功了,宇文温一死,天下间再没人能从他手中将静影抢走。
“嘘。”有人要从他手中接过静影,桓槊拒绝了,他亲自将她抱到榻上,看着静影蜷曲成一团,猫儿一般的可怜,桓槊便感觉心似乎被谁给攥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不得意。
静影即便睡着,也还是身陷梦魇,脱离了桓槊的怀抱也便是脱离的温暖之源,静影感觉身上冷得不行,好似有人要抓着她的脚腕向下沉沦,她拼命地喊着“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