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回周身如堕冰河,四肢厥冷,耳朵里仅有褚显真远在天边的讪笑声。
“长宁二十三年,你的长子裴鹤年才满月,裴彦麟宴请满朝,抱儿宾客前,事必躬亲,从不假手于人。次日竟遭台谏参劾,告他靡费金宝。”
“长宁二十七年,他醉心朝务,彻夜不归。再担邀结党羽,窃弄威权之名。”
“泰安元年,你的次子裴麒风寒病急,险些夭逝,他衣带不解在榻前守了半月有余。又遭群臣弹劾,告他为臣骄蹇,藐视圣躬。”
“泰安三年,你们小女出生,他私下请裴妃出面讨封乡主,食邑百户。群臣再奏,劾他借权谋私。”
“泰安七年,苏家卷入废太子咒诅案,坐狱削爵,他自责营救不力,疯狂揽权,招募术士入府,沉迷寒石散。触犯众怒,权峰飘摇,宅家未置片言,却起用拔擢了周策安,吴王一党陷入困境,他被迫领兵北伐。”
“不久前,宅家借尚书令之手翦除吴王党羽,追定吴王谋逆大罪,他料知大势已去,托付儿女于王贺。孰料交友不慎,识人不清,王贺早已暗投了陈王,将他种种呈供御前,亲自查抄了裴府。”
褚显真眼底沉满阴翳,一步接一步,逼得她无路再退。
“甘露元年冬,裴彦麟死于宦官敏良之手。”
作者有话说:
先放三章,四月开始正式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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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写一下中年夫妻,双向奔赴,结局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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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家:类似大家、官家,是唐朝臣下对皇帝的敬称。
第2章
每一个字都是裴彦麟,但没有一句不是对她锥心泣血的反诘,褚显真甚至比她这个做妻子的更为痛心。
“当时你在哪?在为你已经娶妻生子的心上人和整个裴家为敌。”
“扪心自问,害死你丈夫儿女的难道不是你的自私自利和愚不可及的执念吗?”
“苏星回,看看你这副仿佛世人都欠你的嘴脸,有何颜面来质问我的不是。”
她出口犀利,掷地有声地直刺心头,苏星回双膝跟着一撞,跌在坚冷的榻沿。
腿骨磕出钝痛,让她生生疼出冷汗,白着脸瘫坐在地上。
她丈夫的细枝末节要从昔日的闺友如今的陌路的口中得知,还有比这更残忍荒唐的事吗?
寒刀冰剪狠狠绞碎了她引以为傲的尊严,那种浑噩恐惧充斥着百骸,让她无处着力,在地砖上一次次跌坐下去,任张媪怎么扶也扶不起来。
飞絮落在主仆俩的发髻,冷风酸眼,老人把她护在怀里,用身体挡去寒邪,关切的神情反倒叫苏星回越发的肝肠寸断。
“阿媪,他死了……”
怠战导致北伐失利,教唆吴王起兵谋反,那些人是何等憎恶,才要将这种夷人九族的泼天罪责加诸在他身上。
她的鹤年和麒麟儿,年幼的念奴,和他们的父亲全都死在这场覆巢之灾。
苏星回环住双臂,身上还是寒颤个不停。
“走吧娘子,奴回去烧上炉子,整夜都不会冷。”
她以为自己还有傲骨,原来什么都不剩下,只一个老仆还会心疼她,撑开大伞挽着她走进寒天雪地。
苏星回怎么都压不下心头那股尖锐的刺痛,向天奋力嘶喊,一把推开了覆在头顶密不透风的大伞,拔身奔进深雪。
年迈的老人追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回住处,只见几口箱笼被翻在了地上,脚边倒着才被她藏起来的象牙匣。
成叠的纸撒了一地,苏星回坐在满室凌乱中,手攥双雁纹螺钿梳背,不住地从纸堆中拈起一页又一页泛黄的信札。
“是韩膺的笔迹,是韩膺的笔迹……阿媪,他的信呢,裴彦麟写给我的信……”
“十九娘……”
张媪张了张嘴,该怎么告诉她,这里没有阿郎的信。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看着看着红了眼圈。
信纸散落四处,白纸黑字地写着,今年孟冬,女帝不顾临阵杀将的大忌,命敏良北上赐死裴彦麟,裴家未成年的男子充配岭南和幽州,女子全部发往掖庭为奴。
裴彦麟在生前似乎就料到会有此死劫,把象牙匣托付给韩膺,匣中有田产地契不计,均记为她的恒产,足够她余生无忧。
北伐的前夜韩膺为他践别,裴彦麟酒酣时说起今生憾事有二。一是君子无德,逼娶良家女,致使夫妻同床异梦,门庭失和,二是为父无力保全儿女。唯一欣慰的是,儿女不曾怨恨他们的母亲……
纸上寥寥数语,笔划在她眼底扭曲起来,苏星回怔怔看了许久,眼前被大团云雾蒙蔽时,信纸飘然坠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