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媪脸上已经老泪纵横,默不作声地去拾捡,地上的人却惶然起了身,扯开门跌撞着跑了出去。
四隅漆黑,没有明火照耀,苏星回冒着惨白大雪奔到崎岖隐蔽的山径。
雪沫充塞了口鼻,双腿陷在深雪下,一路寒风肆虐,断断续续夹杂着老人渐渐远去的呼唤,她充耳不闻,仍不要命地朝山下去。
山下有驿站,驿站有马,她撑着一口气,只求快点到那求一匹快马赶回神都去,去证实眼前皆是梦幻。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腿重得像坠了铅块,再也拖不动,她朦胧看到了飘在灯影里的瓦舍,便又活了过来,一刻不停地奔上去拍打门板。
里头出来值夜的驿卒,骂骂咧咧举起灯笼,只见外头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妇人。
妇人衣衫单薄,眉梢睫毛挂满了雪沫,嘴唇因风干成了硬壳。她扑在门前,哆嗦地站在大雪下,手捧一把螺钿梳背,苦苦哀求:“求求你借我一匹快马。”
“驿马可不能借给你,快走吧。”驿卒关门要赶,妇人冻僵的手死死扒住了门框。
马政有明法规定,驿站的马只能派给官员,官员且还需出示铜符。她出身将门,自然晓得,但眼前别无选择,才出此下策。
“劳烦官人通融,待我赶回神都办成事,改日定当来重谢。”苏星回把手里的东西向前推再推,眼里闪着泪光。
驿卒也不知道她遇见了何事,蓬头散发,一身脏污不忍细看,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要不进来用口热茶吧,等天亮了再想其他法子。”
风雪瑟瑟,吹得妇人翩翩欲坠,驿卒忙把门让开一些,“先进来烤烤火吧。”
苏星回略作思索,咬牙跟了进门。
见她实在可怜,驿卒招呼去屋里避寒,转身去旁边的房子翻找出一只茶碗,打算盛碗热茶给她驱寒。
但再回来时,炉子烧得通红,不见妇人,驿卒满腹疑虑,重新取了灯笼出门找寻,院前转到房后。
心道莫不是走了,却忽然瞥见马厩的棚门大开,雪地还有长串清晰的蹄印,驿卒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举灯往马棚里照,拴在外面的枣红大马果然不在了……
铺天盖地下了整夜的雪,那雪大得像撕碎的纸片,夜半光景就垒起千万沟堑,轧得官道崎岖,车马游人举步维艰。
待到雪止冰融,天边翻起了万丈晓光,细细地铺满这座琉璃世界,一匹枣红大马却在雪堑里四蹄怒张,驰到城门前还没有勒停,驮着裙袂翻飞的妇人踹翻了才摆上的行马杈子。
门卒架起长矛警戒,喝令马上的人下地验明过所。那妇人充耳不闻,只管继续耸缰纵马,冲开入城的人群,强行撞开了拦阻上来的兵卫。
这方动静惊动了徼巡的金吾卫,街使立时过来问询,门卒晓以情势,以可疑之人强闯门禁为由,请求金吾卫帮助狙杀。
街使当机立断地安排下去,分别从四个方向包抄追赶,不费吹灰之力就围至曾经的裴府门前,马上的妇人将好扯住了马缰,又一头滚在鞍下。
“别放跑了人,锁拿回去好生发落。”
街使一声令下,金吾卫执锐欺了上前,却见妇人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庭,没有要逃的意思。
她一双遍布烂疮的手露在外面,众人才辨出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还是眉眼妍丽有些姿色的女人,只是身上衣衫尽显污迹湿痕,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乌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雪水泡湿了的发丝碍眼地贴在浮肿的颊面上。
狼狈磨去骄矜,苏星回残花似的拖着身子,每一步都在加倍凌迟身心,让曾经不可一世的她看起来像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一只鞋已经跑丢了,赤足冻得通红,烂疮肆意流着脓,她趴在一滩干涸的血迹前,胸口针扎似的搐痛。
“麒麟儿……”
裴麒,那么怕疼的一个孩子,却被活活打死。流了这么多的血,当时他该多痛。
冰冷的利刃抵上她的背脊,不断的质问声飘入耳中,苏星回胸口惴惴地疼,没有力气回应,也觉得无关紧要。
双臂被反钳在身后时,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望着残破的门庭目光发直。
权势滔天的高门又如何,终归还是走向大梦一场的命定结局。
苏家没了,裴家也跟着完了。
苏星回口中泛苦,放声痛骂起自己,是何等蠢笨才弄到这步田地。
她又哭又笑,眼泪敷了一脸,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街使横眉怒目地大声制止她的疯癫,失去耐心后扯过马鞭来打她的身体,拷问她无视律法到底是何居心。
破衫底下的伤痕很快翻出肉,血沫侵了一身,她连哼都不哼,摇头大笑道:“一无所有的人能翻什么浪。”
面向咄咄逼人的金吾卫,她的神色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必费心盘诘我的底细,我就是这门户中人,你们眼里的罪人女眷。邢国烈公之孙,尚书左仆射裴彦麟之妻苏星回,今回京伏罪,望求速死。”
她目色恍惚了那么一瞬,忽而就坚定无比,扭身挣脱了铁索桎梏,众人就见她头颈朝前一歪,狠狠撞上眼前的锋刃。
沉浮的惊嘘中,大片鲜血喷涌洒出,纤薄的身体像只折翅陨落的蝴蝶,翩翩坠落地上。
莹白的雪地上蔓开一树硕大的红梅,艳冶无香,绝命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