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惊怔地退了老远,朝这边指指点点。
街使寒眸一闪,吩咐麾下去驱散路人,自己几个大步跨前,两指拨住脖颈查看。
颈口血涌如注,一刀致命。
苏星回口吐着残血,快要闭上眼时,那片刺目的雪影天光越来越黯,覆来一阵莫名的大雾,人影子鬼魅般地缩在里头飘来荡去。
嘈杂的流声灌进耳中,她疑是死前的走马灯,两扇重门却轰然塌在眼前,溅起丈高的粉末尘屑,随后一群顶盔贯甲的兵卒就从门里谩骂着走出来,推搡着一群幼儿和女眷。
“阿耶阿娘,救我……”
“麒麟儿!”苏星回听出是幼子的呼救,循声望去,眼前泥地上就压着裴麒。无数柄刀鞘正接二连三地击在他年幼单薄的身体,黏稠的血吐了一地,染了一身。
她爬过去抢抱在怀中,挡下雨点一样密集的杖击,“滚开,不准动我的儿子。”
裴麒小脸惨白,了无生气地紧闭着双目,早在血泊中断了气。周围哪有凶神恶煞的官差,只一个女童四肢扑腾着找阿耶。
差吏扭着念奴细瘦的两只胳膊,把她吊在半空,扇了两个巴掌,苏星回发出一声母兽似的咆哮,疯了般扑撞过去,却摔进一堆衣物中。
她挣扎着爬出来,才发现置身一间浆房,她的念奴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床发潮的褥子里,口中不断梦呓,“念奴痛痛……”
她手足无措地探上额头,小脸烫得像酷暑的火炉,房里竟无一人看顾。
她拔身就朝外面跑去,向遇到的每个人求助,“我的孩子在发烧,烦请走趟太医署请个医师来,施她一口药,救救她的命。”
没人听到她的呼救,没人听见一个母亲最无力的乞求。
她们小声地咬着耳朵,“奚官局的人来看过了,只等过完晌午就抬去患坊,看样子是不成了。天可怜见,偌大一个裴府说散就散,连累一个小姑娘进来活受罪。”
“不是还有亲娘没有籍没进来?”
“心狠着嘞,说走就走了,过了这些天也没见露面,大抵也是急着撇清干系。”
“嗳……”
苏星回失魂落魄地踅转入屋,她把女儿抱进怀里,默诵那些日夜抄写的经文,祈求能禳解病痛。
但最终,这个最小的孩子还是在她怀里落了气。
她像一张薄纸,飘出浆房,飘进恶臭四散的囚牢。
狱卒正将一碗发馊的饭菜“啪”地扔在油光发黑的木案上,“族人死绝,也没人能给你送行了,岭南不好走,将就吃两口就上路吧。”
角落里脏污的面孔也难掩少年的玉质金相,然而铁钩穿透了他的肋骨,烂疮溃腐,脓血污秽结在身上。
向来爱干净的少年,也能视若无睹,睁着一双朝气全无的眼睛,熟练地捧起馊饭,一口口吃进肚子。
她的长子裴鹤年,凤表龙姿,高情逸态,万不该受这种狗彘之辈的羞辱。
苏星回一口咬住手背,脏腑抽搐着顶出酸水,比自己吃进去还要痛苦难当。
喉管里开始干呕,惯力让她弯折起身躯,竭力去吐胃里的异物。
眩晕一阵又一阵袭来,她的神思迷惘,恍惚看到几名军士左右掣力,面目狰狞地勒着一条鞶带。
半跪在地的男子剑眉轻拢,始终不吭一声,在恶意的折辱中从容不迫地赴着死。容色未见半点扭曲,一如他生前,只窥背影,也劲拔威严,不容侵犯。
曾经她听裴彦麟说的最多,就是那句,“祖上出身行伍,我亦不怕死,唯求刀快而已。”
他和裴麒,父子俩最是怕疼,却都死在漫长的折辱中。
苏星回环住尸身的那刻,泪水涟涟淌落,“裴彦麟,我好冷。”
男人已经沉稳地睡去了,再不能无怨无悔地拥过她,让她免于所有苦难,再继续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深情。
她想起入庵那日,夜路崎岖难走,他骑马追来,亲手递给她一把刀,脸色相当难看,“苏星回,你不如刺我一刀。只要你刺我一刀,就算结束。”
她真的刺了他一刀。
十五年的夫妻,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心如死水,不念情分。
那一刀刺伤了裴彦麟,也刺醒了她。
原来,她是爱他的。
可惜,日薄星回,大梦都成了空。
作者有话说: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