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白罗襕衫皎如青霜白雪,光斑筛落在长满虬髯乱髭的脸颊,眉峰愈利,唇角愈直。
他缓缓从光影里倾出上身,轻撩眼皮,目光犀利地端详了她几眼,又恢复到一贯神色,道:
“某有些家事需要处理,就让家奴送先生出府。”
客座上的人这才回头,深铜色的方脸上一双环眼逼人,苏星回不禁目眩头晕,她咬了咬牙,顶住涩到肺疼的冷意,尚不及看清这人的面目便仓促退到了门外。
隆冬满园寒霜,衰草和枯枝交错而生,看什么景致都缺乏生气,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连廊柱脚下拱出的那块草皮都是同样的角度,突兀地立在那儿。
苏星回环望着偌大的府邸,提裙出了庑廊。
婢女仍跟着,询问她找寻什么,苏星回抿唇不言,在满是石子的园径上走得磕磕绊绊,裙边鞋面蹭到青苔湿泥也浑然不在意。
婢女们远远地缀在身后,几次伸手扶她都被推开,正当她们左右为难时,裴彦麟身边的厮儿裴粤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裴粤长得精瘦,行事却伶俐稳妥,他小跑过来拦下了苏星回,叉手道:“娘子怎就走了呢。昨天夜里神都下了场冻霜,厉害得紧,阿郎忙差了奴来请。”
苏星回身体僵住,微蜷起十指,才觉皮肉过于紧绷,竟挣开了结痂的冻疮,辣丝丝地疼。
“书房的那个人?”
她不喜那人的眼睛,深洞洞带着攻击性。
“娘子是说洪先生吧,他已经告辞离府了。”裴粤走在身侧,仔细地替她引路,“地面湿滑,娘子当心。”
苏星回木然颔首,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入袖中。
裴彦麟性命无虞,三个儿女必然也相安无事,莱阳郡公的卓著功勋尚能泽被裴氏一族。
只是她比谁都明白,烈火烹油之象往往是大厦将倾的前兆,尤其在今岁过后,女皇改元甘露。
所以那年,裴家只手遮天的朝廷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数,才会酿成甘露悲剧。
这根茫刺剜进苏星回的血肉,勉强直一直脊梁,都疼得她引颈哀声。
褚显真来白雪庵见她的那晚,昏灯骤白,僵冷如蛇的手掐在她脖颈,一遍遍问她疼不疼,却不要她发出一声痛吟。
她说:“孤鹤从来不得眠,疼的一直只有裴彦麟罢了。”
苏星回先负疚,尔后又负罪,当她从生死之门爬回来,有机会重走当年的路,愧对的一切都该有个说法了。
到书房的路不长,苏星回却觉得像一辈子,久到再见裴彦麟,都像人生一个全新的开端。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物件,因何而返。”裴彦麟的目光穿过光阴,重新逡巡在她脸上。话里却不似在问她。
帘影斜落,他还穿着先前那件白罗衫,服帖的绸料底下,肌骨走势紧健,不似回忆中的人。
裴彦麟其实不擅剑槊,年轻时他以四书和法算闻名两都,是个风度秀雅的人物。但他又爱体面,骑射上的不足后来都在庙堂上争权夺利找补了回来。
苏星回抿住唇,腿骨很疼,她还是朝前走。
裴彦麟目露一丝迷惘,“苏星回?”
“嗯。”
血丝从眼底浮上来,苏星回像吞下烧红的炭,“我回来了。”
她走得越近,裴彦麟负在身后的手指攥得就越紧,痛觉很尖锐,至少证明不是药石致幻。这个抛弃儿女都要离开他的女人,居然还肯回到这里。
他甚至无暇思考,是怎样的动机才可能让她夤夜回京,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佳,并为她脸上不该出现的悲容而皱起眉头。
“有难处不妨和我直言,你知道的,我不会拒绝你任何请求。”
苏星回在克制着情绪,听到他开口,紧绷的心弦全都断裂开了,“裴彦麟,我做噩梦了。”
“我梦到你被神策军用一根腰带勒毙,铁钩钉穿了鹤年的双肋,他们活活打死麒麟儿,还让我的念奴也病死在掖庭。”
其中的一条腿实在痛极,她微跛着才走到他身前,再一次看到这张鲜活的面孔。
“他们就死在我的眼前……”
她想忍着泪意,眼睛里已经爬满了水雾,只要眨眼,就会奔涌而下。
她怕自己忍不住在这里痛哭,颤抖的手指抚着胸口,“我抱着他们几个,眼睁睁看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什么也做不了,我真的是天底下最没用的母亲……”
“十九娘!”裴彦麟漠然打断,“你说了,那只是梦。”
他双目紧紧看着她,用严肃又不失宽哄的声音道:“梦是假的。”
苏星回愣住。
是啊,谁会把梦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