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与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生母亲在这种情况下碰面,谢翌的心里自然不可能毫无波动,就是不像周母这么情绪外放。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先行转动着轮椅进到屋,而后熟练地用小水壶烧水。没多久水开了,他用干净的杯子倒了杯水,递到周母跟前:“家里没有茶叶,只能喝白开水。”
“不用麻烦。”周母连连摆手,让谢翌就坐在一边,他们说会儿话。
谢翌依言坐在她对面不远处。然而气氛沉寂下来,周母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对这个儿子的了解仅限于从警方那里得知的一些事,其他一无所知。
她很想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话到嘴边又绕了回去。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光是用眼睛看,她就知道少年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见周母一直欲言又止,用那种心疼中夹杂着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谢翌的手指轻轻点在轮椅一侧的扶手上,主动开口结束了一室蔓延的尴尬:“周先生怎么没来?”
谢翌没有立即就转变称呼,只是客气又不失礼貌地称他那位血缘上的父亲为周先生。周母面上的神色一顿,有些为难地牵起唇角:“他有事,实在走不开。”
原本他们接到消息的当天就订好了飞机票要过来水城的,奈何家里的孩子不听话。知道他们是要去接谢翌,就一直抱着他们的大腿哭闹不止,后来还受寒进了一趟医院。
在大儿子被人贩子抱走后,周母的精神就不太好,经常挂念着丢失的儿子流眼泪。周父为了让妻子有个安慰,本来想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小孩儿。可周母不肯,领养的孩子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总是少了那么一层血缘上的牵连。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悲痛的周母渐渐从往事中走了出来,还在六年前收获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跟丈夫再次有了孩子,还是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儿。
周母高兴得不得了,不是因为生了个男孩儿,而是她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夫妻俩将所有的爱意与心血都倾注到这个孩子身上,连带着对大儿子的那份爱也一块儿给了出去。
二宝今年五岁多,上小学一年级。聪明是聪明,就是鬼精鬼精的,被他们宠得有些任性。忽然就被告知还有个哥哥,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哭着闹着不愿意让他们把谢翌接回来。
周父周母最疼他,又待在家里安抚了他好几天。小感冒从医院回到家后,周父不放心把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托付给家里的保姆照顾,便自己留了下来。于是来水城见谢翌的只有周母一个人。
听少年问起丈夫,周母也不好直接说他在家照顾二儿子。毕竟初次见面,她担忧少年心思敏感,以为他们做父母的不重视他。
“这样啊。”谢翌没有继续问,就此止住了话题。
这一次见面不咸不淡,除了周母的情绪比较激动外,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谢翌很少说话,周母偶尔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双方有一搭没一茬地聊了半个小时。
出租屋是一室一厅,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让周母在此住下,所以她就在外面找了个宾馆。外出一直都是住五星级酒店的,一晚消费就上万那种。这还是周母头一回住这么便宜的客房,一晚上只要三百块钱,她硬是有点住不习惯。
房间不够敞亮,床垫不够柔软,浴室不够大,就连浴缸都这么小。吊灯的灯光有些刺眼,床头灯的颜色也不够柔和,真是哪里都不合她的心意。
然而这已经是水城比较好的宾馆了,其他宾馆的住宿条件还不如这个。
周母在这里待了三天。这三天里,她了解到了更多的事,越发心疼谢翌的遭遇。她想让谢翌转学到京市,与这里的一切彻底割舍,不想却遭到谢翌的拒绝。
“为什么?”周母不理解,以为他是害怕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中会不习惯:“周家在京市家大业大,不用担心会受欺负。爸爸跟弟弟都会很喜欢你的,小翌,跟我去京市吧。那里学校的条件也好,你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谢翌默了默,轻声道:“不用,这里也很好。”
诚然京市师资力量强,可要是为了高考,谢翌在哪里就读都是一样的。高中的知识他早就学得透透的,就算现在就去参加高考也必定能考到一个十分不错的成绩,他有这个自信。
何况,这里还有他珍视的人。他关于未来的计划中总有那个人的身影,若非必须,他不想离开这儿。
京市啊,好是好。就是于他而言太冷了,少了点温情。周家是他的家,却也不完全是他的。谢翌看得出来,周父周母有了新的感情寄托。对他是有愧疚与疼惜的,却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去不去京市,其实差别不是很大,左右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孩子陪伴着。
谢翌不肯去,周母也不可能勉强他。这一学期也就不到一个月,周母让他再多加考虑一段时间。等寒假放了假接他到京市去,那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来这一趟匆忙,走得也匆忙。周母将谢翌的户口迁走了,落户到京市周家,从此与谢家再无关系。至于谢这个姓,周母也是想让谢翌改成姓周的。见少年不想改,她也只能作罢。
其实要是可以的话,谢翌并不想把户口迁走。只是他尚未成年,无法自己单独一个户口,只能落户到周家。
周母临走前,还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二百万,说是给谢翌的生活费。让他随便用,不够再给他打钱。
谢翌不愿收,周母强行塞到他的手上。银行卡是留下了,不过他没有动用里面的钱,而是将这张卡好好地锁了起来。
周母走了以后,知知才知道对方来过,顿时惊了。眼里闪着欣喜又不确定的光,磕磕巴巴地问少年:“那你怎么没走呢?”
“不是答应过你放寒假要一起去图书馆吗?”谢翌浅浅地笑着,勾着知知羽绒服帽子上垂下来的系带把玩。
知知高兴之余又有点替少年遗憾。多好的机会呀,他就这样放弃了。
“没什么遗憾的。”谢翌并不觉得遗憾。要去京市发展的话,他凭着自己的实力也能去,比如高考考到那边的高校。在这之前,他更操心别的,偏头问知知:“期末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下学期就要文理分科,打算学文学理?”
像是被噎住了喉管,知知的声音小了下去,心虚地对了对手指:“学文叭,理科好难哦。期末考试,可能看运气?”
真的用心学了!可是没办法,有很多知识学不透。她就是一只猫啊,怎么能对猫猫的要求这么高呢?
“语数英考到一百二,其他科目考到八十分往上。这个要求应该不高?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谢翌勾了唇,露出魔鬼般的笑容:“要是没达到这个分数标准,寒假的作业量可是要加倍的。”
瞳孔都在地震,知知不敢相信地望向表情认真的少年,瞬间蔫了下来,信心不足道:“我、我会努力的。”
老师肯定会布置足量的作业,她一点都不想谢翌再给自己添加额外的作业量。好歹是寒假,不好好放松一下还能叫假期么?
事实证明,知知想多了,高中生的寒假并不是用来放松的。期末考试前一天,各科老师就把寒假作业发下来了。除了一摞的试卷,每科还有一本习题册,塞到书包里涨鼓鼓的。
含泪将塞满寒假作业的笨重书包背回家,知知吃过晚饭早早就睡了,准备养好精神备战期末考试。然而她睡得没那么安稳,梦里都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到考试结束才发现自己忘记填涂答题卡,惊得一身冷汗。
第二天考试,她很小心地注意了这个问题,交卷前还仔细地检查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填涂错误。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知知就听到考场里好几个学生在哀嚎,说是忘记填答题卡了,央求老师再给他们几分钟。监考老师当然不会同意,无情地将试卷收走,让他们长长记性,下次考试别再这么粗心。
知知无声地表示了同情,也对自己避免了这个问题感到庆幸。
令人心惊胆战的期末考试结束,知知窝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才惴惴不安地去到学校拿期末成绩单。颤着眼睫将目光一点点投射到那页薄薄的纸上,瞧见几个大大的数字,她一颗脆弱的心啪嗒就碎了。
语文数学都考到一百二了,英语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百一十九。其他科目也是七十分左右,就历史考到了超级高的九十分,历史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她。
知知高兴不起来,满心记挂着自己翻倍的寒假作业。
看得失笑不已,谢翌将手掌罩在她的头顶胡乱揉了一把,将她的头发弄得微微乱,抿唇笑道:“不罚你。这次是老师出的题难了,而且有意压分,全年级的学生都没有考得特别高。”
除了谢翌自己,他的各科成绩仍是雷打不动地接近满分。
说实话,知知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名已经进步很大了,相比第三次月考又提升了一百多名,现在总成绩排在年级二百名左右。文科成绩比理科要好,卷面反映也是如此。
谢翌都没想到她能考到这个分数。他制定的标准原就高于知知的成绩水平,本意是想以此激励她,让她朝着这个目标更加努力。结果小同桌总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真的?”知知睁大眼睛,顿时西子捧心地笑开了花:“谢翌谢翌,你真是个体贴的人。下次我一定能考得更好的!”
分科志愿知知理所当然填了文科,谢翌选的理科。
教文科的老师很看好谢翌的,不过没有劝他学文。从某种角度来讲,学理科的学生以后的选择面会更广,很多专业都招理科生,譬如建筑、医学什么的。
当然,文科也有文科的优势,全看个人的需求与选择而已。
正式放寒假的第一天,知知就约着谢翌去了那座图书馆。他们是第一批进到里面的人,知知都看呆了,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感叹声。里面书架上摆放着若干书籍,什么门类都有,让人仿佛置身书海。
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知知可满足了,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入神,期间还吃了一楼休闲区售卖的甜品与饮料。奶油甜滋滋的,可惜谢翌不许她吃太多,只准她尝一个裹满奶油的小蛋糕。
作为补偿,中午少年给知知买了一份牛排饭。特意要的加量牛排,极大照顾了知知的口腹之欲。
就在去过图书馆的后一天,谢翌就被周家的包机接去了京市。初到陌生的城市,看着街边高高耸起的高大建筑与全然不同于水城的繁华奢靡,谢翌没有太大的感触。
周父周母没有亲自来接谢翌,来的是周父的助理。到了机场,周家的专车司机已经等在那里,接上谢翌就往周家居住的别墅区开去。
到地方已经是下午五点多,私厨已经做好了晚饭,在周母的指示下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大大的餐桌。周父也推了应酬专程赶回来,在餐桌上见到了自己丢失了十几年的大儿子。
第一印象是很稚嫩,在之后的浅浅交谈中发现少年很有想法,举止不卑不亢。不像是小地方出来的,颇有些他们周家人的风范。
以挑剔又犀利的目光将少年从头到脚评判一遍,周父心里是比较满意的。就是看着少年的那双腿蹙了眉,不禁问:“再也站不起来了吗?”
周母心里咯噔一下,担忧地看向少年,又一脚踩在丈夫的鞋子上,瞪他一眼:“吃你的饭,瞎问什么?”
又抱着歉意对谢翌道:“小翌别介意。他就是心急口快,说话都不经大脑的。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关心你。”
“没关系。”谢翌擦了擦嘴,浅淡地笑了下,表示自己吃饱了。
菜肴很精致,全都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就是不符合他的胃口。吃了小半碗饭,谢翌就放下了筷子。
自知失言,周父闷声不说话了。道歉是不可能的,他有些大男子主义,很少向谁低头。尤其他对这个刚找回来的大儿子感情不深,相处难免带着点领导的审视。
孩子丢失那会儿,他是伤心难过了一阵子,可没多久就走了出来。后来又有了小儿子,他的一腔父爱全都给了出去,没剩多少精力与心思留给这个才回到周家的大儿子。
何况他对谢翌不肯改姓周这件事耿耿于怀,心里留有芥蒂。
一顿团圆饭吃得没滋没味,冷冷清清就收了场。要不是周母在其中缓和氛围,恐怕还要更加尴尬。
周家的小儿子不在家,被周母送到了他爷爷奶奶那儿。因为那孩子哭闹不止,撒泼打滚不要哥哥。说有了哥哥,爸爸妈妈就会不疼自己了。
周母安慰他好久,保证爸爸妈妈会跟以前一样爱他,不过没什么效果。于是无奈之下,她就把小儿子送走了,打算让他在爷爷奶奶那儿待几天。
谢翌是在周家的家庭聚会上才见到了他的弟弟,那已经是他到京市的第二周。为了欢迎他回到周家,周母特意组织了这场家庭聚会,把他介绍给周家的亲戚。
周家是个大家族,亲戚一大堆。加上周母娘家那边的,林林总总来了三十多个人。周家的小儿子就窝在周老爷子的怀里,迎上谢翌的视线就撇着嘴扭过头,一点不待见他的做派。
周老爷子很纵容这个小孙子,对他没有礼貌的举动视而不见,反倒满脸宠溺地打圆场:“这孩子害羞了。”
一场为欢迎谢翌回家的聚会,作为主角的谢翌的确得到了很多关注。被问成绩、问以前的生活、问关于未来的打算,聚焦最多的还是他的腿。
那些陌生的亲戚们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怜悯,无不叹息。
放在以前,谢翌厌恶极了这样的目光,指不定冷着脸就要走人。如今心结解开,他对这些陌生人或惋惜或暗讽的眼神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无关紧要的人,并不需要他多费心神。
在物质上,周家对他极其大方,给钱都是几十万、一百万的给。谢翌没有花过这些钱,全都保存了起来。
转眼就是年前,很快就要到除夕了。知知风风火火地跟着宁母到处跑,准备各种年货。还拎回来了一大包瓜子、花生、小肉干这些小零食,把家里囤得满满的。
寒假里,知知没有过上放松的生活。早上八点就被宁父从温暖的被窝里挖起来,跟他一起晨跑锻炼身体。吃过早饭写作业,中午午睡四十分钟,下午又是埋首题海书籍。
也就是晚上才有喘息的时间,能够摸着手机给谢翌发发消息、看看视频。
还想着趁着假期去体验一把兼职的感觉,知知被各科作业折磨得够呛。再加上谢翌通过电话的日日监督,她是一刻都不敢放松学习,完全歇了兼职的心思。
除夕当晚的菜又多又丰富,知知吃得肚圆滚滚,伴随着烟花燃放的砰砰声与电视里春晚的倒计时迎来了崭新的一年。她揉了揉眼睛,噌的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