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还是很饿,而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
“所以她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姜鹤说到这里时,停顿了好一会儿。
那原本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不过一岁多,还不会走,她走进屋里时,只看见小娃娃四肢软软地摊在床上,眼睛还睁着,却早已没有了呼吸,胸腹处是一片血污,整个身子都瘪了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偶。
“我把那妇人捆起来,做了除厄阵,饥虫从嘴里爬出来,已经长成了好大一条。”
除掉饥虫,再清空肠胃,便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什么后患。
妇人恢复清明神智,记起了曾经发生的事。
那一刻,姜鹤甚至不敢去看她。
“在我检查村子里还有没有其余饥虫时,她径直走入河中,淹死了。”
“其实这个事情我本来可以预料到的,或许我已经想到了,但是我什么也没做。”
“因为她已经活不下去了,而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活下去。”
一个知晓自己吃掉孩子的母亲,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呢?
那时候,姜鹤做完所有清除工作,站在岸边,看到的只有被打捞出来的尸体,女人至死都睁着眼,左手握成拳头,里边是紧紧攥着的小孩的衣衫。苍白浮肿的脸上只留下空洞表情。
她的魂魄或许比身体更早的死去了。
归来的丈夫嚎啕哭泣,围观的村人一脸沉痛,而姜鹤隐去身形,远远地站着。
她站了很久很久。
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来得更早一些?
为什么要听从云屠息川修士的安排?
为什么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以做到的事,却因为一时犹豫没有做到。让我觉得十分厌烦。”
“拥有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袖手旁观,让我觉得十分厌烦。”
那个不知姓名的妇人与孩子,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长长久久地痛着,让她总是无法忘记自己身而为人这个事实。
让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不能犹豫的。
姜鹤舒出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谈论这些过往会有一种羞耻感,可是面对沈行云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心中如释重负。
而沈行云,他一直听得很认真,大概听师父讲道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
姜鹤忍不住笑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感觉变了,变得有活着的实感。”她接着说道,“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本书一样。”
“书?”
“隔着一层,读书人就算再怎么入情入境,也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
但是改变后的第一种情绪,是厌世。
她越来越想变成一只乌龟,缩起来,藏进壳里,摒弃掉所有的联系和感情,好能够不再承受良心上的煎熬——往后会死的人,身边会死的人,注定是越来越多的。
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第34章 魔境(十二)
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姜鹤也说不出来。
其实最开始, 只是有了那么一两个在乎的人。
“我觉得人要好好的活着,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把你和世界连接起来。”
她像个过来者一样, 对着沈行云谆谆善诱,可惜语言功底太差, 说起来很是抽象,让话题好像进展到了哲学的方向。
“例如执着的理想,想要奋斗的事业, 珍惜的人......总而言之, 你有了这样一个东西, 就好像是行船在大海中抛下一个锚。”
才不至于随波逐流,迷失方向。
“是吗......”沈行云简简单单两个字,但姜鹤感觉到他确实有所触动。
既然已经当了心灵导师,那就当到底!
她再接再厉、以身说法:“对我来说, 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大概就是后者。”
她掰开手指数了起来,“比如某个爱财如命不着调的老头, 某个一腔热血的傲娇师姐,某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和她托付给我的故事......”
数到最后,姜鹤故意停顿,然后挑起眉毛,斜瞥了沈行云一眼。
他睫毛颤动, 呼吸好像比平常都还要慢几分。
“......还有某个身陷险地,急需我英雄救美的帅哥。”姜鹤吊够了胃口, 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沈行云愣了一下, 手渐渐攥紧, 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着,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声音简直让人震耳欲聋。
幸好。
幸好姜鹤听不见。
“那你呢?”姜鹤好奇发问。
沈行云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
“有。”
“我的娘亲,她让我好好活下去,还有......”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
姜鹤等了半天,没有听到‘还有’之后的回答,但这对于沈行云来说,已是一项十分了不起的进步。
她自觉今天的举动,势必唤回沈行云对这个人世的审视和重视,那么他自身的生死,修行界的存亡,都将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在未来发生巨大改变。
而这一切,当然是姜鹤大人的功劳啊!
“你看,沟通是个多么美好的品格。”
“人啊,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再沉默中变态,”姜鹤促狭地一笑,“更恐怖的是,有些人会在沉默中先变态后爆发。”
这就是明显的意有所指了,可惜被背刺的当事人因为没有姜鹤的预知性,所以并没能够接收到。
他认认真真地听着,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是把姜鹤的话当做了什么世间真理,要刻进脑海中去。
姜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行云好脾气地等在一边,并没有恼羞成怒。
笑过之后,姜鹤又不禁想,恐怕这个世上,只有沈行云会这样毫无根据地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好的坏的,全盘接受。
就好像,只要是她就可以。
只要是她。
她没来由地想起那双手的触感。
贴在自己后背温暖的掌心,蹭过自己耳垂的粗糙的指节,环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以及伏在自己身上,挡住所有落石的身影。
她侧过头,发现沈行云不知何时也早已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认真而执拗,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并且还将无止尽地持续下去。
姜鹤突然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
现在,他们两人面对面,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一尺之间。
没有人说话,便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因为没有光源,自然也不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什么,不过是一片漆黑的深海。
但姜鹤却能够想象到,在有灵气加持的视线中,他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独独框住自己。
世界广袤无边,沈行云只看得见一个姜鹤。
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某种玄之又玄的情绪:“你——”
“哗啦啦”
她的话音被一阵突兀的响声打断。
这是砂砾滑落的声音。
姜鹤耳朵动了动,反应很快,立马翻身起来,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巨大石碑环绕的最中央,出现了一个凹陷,两边的砂砾正向外翻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掘地而出。
姜鹤瞬间联想到了之前遇到的藤蔓,但又立马否定了这个念头,藤蔓是中层的生物,这里是魔修的地盘,它们不会、也不敢来到这里。
魔修?!
“又来一个?!”姜鹤头疼地咬紧后槽牙。
她与身旁的沈行云对视一样,面色凝重。
他们之前明明做了仔细地检查,确定这片地区没有魔修也没有别的生物存在,这个家伙是怎么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
两个人抱着十二万分的戒备,注视着那处,眼看着凹陷不断扩大,从中探出一只皮肤焦黑的手臂。
然后又慢慢探出一个布满凹凸不平小坑的脑袋。
这个画面多少有些喜感,如果换个环境,姜鹤保准得笑出来,但现在,她很紧张地盯着那个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新鲜僵尸一样的家伙。
这骨相,这身形......
越看,她就不禁越是皱紧眉头:看上去好眼熟啊。
她所见过这样奇形怪状的人确实少之又少,所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回忆——难不成......是当年长曲的那个魔修?!
相比较之前,他现在面部皮肤多出了许多像是烫伤的痕迹,这也是姜鹤没能在第一眼认出来的原因。
她着实狠狠地惊讶到了,转头就想找沈行云求证,结果沈行云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前,明显没认出这是故人来寻。
姜鹤转瞬醒悟:也对,毕竟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还在水里淹了个七荤八素,没有正经看过魔修的长相,现在又过去几百年,毫无印象也是应当的。
但是这样一来,她就没了商量对象,只好自己抓耳挠腮了。
如果这真是长曲的魔修,那他为什么没在当时的自爆中死去呢?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回到魔境的?
姜鹤暗自思索,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条:这可是个魔修。
自己判断那是自爆灵台,只是基于他身上瞬间爆发的摧毁性能量。修士自爆灵台无有生路,魔修却不一定,他们甚至可能都没有灵台这样的东西。
这样一来,是否自爆便存疑。
而他能回到魔境,一定是依靠传送法阵。
就像是自己身上佩戴的,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传送法阵,在特定情况下触发。
那......是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把他送回来的?
再往回想,一切本来就充满着蹊跷,这个魔修当时为什么会在凡人之地,魔境之外?
魔境外可是横亘着云屠息川啊。
他还会说话,姜鹤自进入魔境以来,从未遇到第二个能口吐人言的魔修——或许,那个水边的女魔修可以。
思及此处,姜鹤更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魔修与人。
自己寻找的问题,或许能在这里得到解答。
她下意识地攥紧掌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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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魔境(十三)
这个魔修此前一直用某种手段藏在地下, 甚至能避过她和沈行云详尽的搜查,现在从藏身之地出来,一定有着某种目的。
姜鹤拿不准该怎么做, 只好暂且按兵不动。
沈行云则是自从魔修破土而出后,手一直搭在姜鹤外侧的胳膊上, 好像随时准备把她拽走。
但他看得出来姜鹤十分有兴趣,所以并没有开口提离开的事,只是一直保持着戒备。
而魔修, 他起先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紧接着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
那双红眼睛光芒暗淡, 还暗含死气。
“他好像看不见。”姜鹤转头悄悄地对沈行云说。
姜鹤这话说得很小声,贴在沈行云耳边,基本只是气声,暖呼呼的气体吹倒了对方耳朵上细细的绒毛。
沈行云稳住了。
他这一次屏住呼吸的时间只有一小会儿, 甚至连姜鹤都没有来得及发觉。
姜鹤只看见他淡定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句话之后,魔修好像是突然从空气中感知到了什么东西,换了个方向, 这一次不偏不倚,正是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坏了,是我说话的声音吗?
姜鹤不免有些紧张。
但随即她就发现自己实在是无需过多担心。
这个魔修找对方向后,开始缓慢挪动。
真的是‘挪’。
关节僵硬,一步一步走得慢极了,跟个长期卧床病人还没来得及复健一样, 每挪动一步,都会从喉咙发出粗哑的喘气声, 如同老旧破败的风箱。
姜鹤真想跑, 就算剩两步的距离也能飞快地溜之大吉。
随即她便恍然大悟——
毕竟这个魔修曾经在外界充作人烛消耗自己, 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如果以修士做比喻,就像灵台受损一样,是无法治愈的沉疴,不但现有实力骤降,还会永远地限制今后的发展。
姜鹤放下一半的心,戒备姿态就收了收,冷眼旁观他究竟想做什么。
魔修艰难地走了一小段距离,他自己恐怕也感觉到进展的缓慢,所以没有走到姜鹤两人跟前,就开了口:
“我的......我的......”
果然会说话!
“你的?你的什么?”姜鹤像个极富耐心的老师教导幼童,接过话头诱导。
还没等魔修艰难地回答出个所以然,她就突然回想起来什么。
回到现世的无为峰之前,自己曾经捡到过一个东西。
她在身上寻寻觅觅,掏出一个乾坤袋,这里面装着些不知用途的零碎,然后从中取出一个铃铛——正是当初她一屁股把魔修坐在身下时捡到的。
看到这个东西,沈行云瞳孔一缩。
与此同时,那个魔修喉咙中呼哧呼哧的声音更响了。
“怎么了?”姜鹤注意到了沈行云的异样,神色诧异地问道。
当时与魔修对战,状况激烈,瞬息万变,她也没注意到铃铛是从哪儿掉出来的,只是联系魔修曾经的表现,和现在的话,下意识地以为这是魔修的东西。
可是现在看来,为什么这俩都这么激动?
难不成是沈行云的?
沈行云神色复杂,犹豫了一下:“这个铃铛,我曾经在母亲的身上看过。”
准确来说,铃铛原本就是沈行云带在身上的。
但他不知道铃铛从哪儿来,只是以为元娘偶然捡到的。自从心性退化后,她像个小孩子,时常会捡回一些漂亮的石头或不明物件,多数都被沈行云收在屋里,让她看着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