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窸窣叶碎音, 萦萦绕绕。
叶萦萦哽住, 余光瞥见手机屏幕里左上角的时间,赫然一个01:32, 如果现在打出去, 基本就是扰民了。
看来人家也知道,她叶大小姐不愁住的地方, 这个点都没回来,也没必要给她留门了。
叶萦萦僵在那, 岿然不动俨然一塑雕像的模样, 凝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个……我听晏清说, 你在沁江镇附近有一套私人公寓……”
然而呢, 阚冰阳都不给她机会说完,便道:“不行。”
叶萦萦蹙起眉,放低了眼梢, 假惺惺地嘟囔起嘴:“不是两室一厅的嘛, 这有什么关系……”
呵, 打听得还真清楚。
看来晏清不愧是紫灵山第一大嘴巴,什么都跟她说。
数他最劳苦功高。
阚冰阳摇了摇头,略有些讥讽地说道:“晏清情报不太准呢……”
叶萦萦掀起眼皮,问道:“啊?所以……?”
月色愈渐浓郁,在整个镇子的东栅显得皎洁梦悠,不管她怎么迎着这缕皎洁慢慢磨合,也不管她怎么没心没肺地暗示拿捏,阚冰阳却依然不上她的勾儿。
“不在沁江镇。”
“那在哪?”
“市中心,太远。”
“……”
阚冰阳说完,余光瞥见叶萦萦有些懵然的表情,心中不觉黯然无语,他习惯性地抬手,刚想伸过去拍拍她的脑袋,却在抬眼的一瞬,于月光朦胧中,窥见她眼底那副伺机而动的神情。
于是,他稍稍转动手腕。
往下挪移半分,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叶萦萦,你先是逢人就说我出家了,然后又堂而皇之宣传想‘煮’了我,安的什么心思?”
叶萦萦一听,倒是没什么所谓。
她耸耸肩,揉着松软无力的手腕,回味起刚才指尖遗留在脸颊的温柔,慢吞吞道:“你自己都说出来了,还问我干什么?”
不就是“煮”吗!
水到渠成的事儿,谁不会!
阚冰阳剑眉耸然,似乎是对她这种话语已经习以为常,他努了努唇角,沉吟道:“走吧。”
叶萦萦微微踮起脚尖,“去哪?”
他转身大步,朝着月光树影下窸窣的古镇小道行去,两边石阶青苔,流水淙淙,在林间寐鸟偶然的啼鸣下,显得幽幽邃邃。
叶萦萦也没问,便跟着他。
认识那么久了,总不会把她卖了吧。
不多时,等走过一座小桥,绕过一条胡同,眼前愈发熟悉起来,叶萦萦这才发现这是到了花间冢的附近。
阚冰阳驻步于一间青瓦白墙的木门,轻轻敲了敲。
见没反应,又打了电话,“开门,我在闲雅居门口。”
几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于烛便懒洋洋地打开了门,她上下打量几眼,“大半夜的,这唱的是哪出?”
阚冰阳不语。
叶萦萦顺势凑近,软若无骨地往门边一靠,扬着头道:“当然是借宿咯。”
“噢……”于烛轻佻地挑起眉,目光停留在男人身边的年轻女孩身上,恍然一笑,“……你俩私奔啊?”
阚冰阳不与她多说,回身握了叶萦萦的手腕,径直走了进去,“晏清舅舅的民宿上锁了,她进不去,所以带她来你这住一晚。”
于烛困乏地抱起手臂,脖颈酸痛地偏了偏肩胛骨,若有所思地踱步回到柜台,抬高了音量故意问道:“这样……那你们要几间房?”
叶萦萦:“一间!”
阚冰阳:“两间。”
两个人几乎同时,却不同音不同调,连眼神表情都截然相反,仿佛各抒己见,没有定论。
三人俱是悄寂。
片刻后,于烛抬了抬眉毛,审度般地抿唇一笑,低沉说道:“你们两个商量好再告诉我。”
“不用商量了……”叶萦萦往前站了一小步,妄图先发制人。
可阚冰阳长臂一揽,就将她冒冒失失的脑袋又给按了回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两间房。”
于烛看着他们二人跟打太极似的来来回回,不觉哑口失笑,从柜台下面拿了两张门卡递过来,“喏,都在二楼。”
叶萦萦闷着气,只好妥协。
阚冰阳接过门卡,面不改色地递给她一张,淡淡道:“好好待着,别再惹事了。”
叶萦萦低垂了脑袋,扭捏鼓着腮帮,道:“啧,瞧你这话说得……真伤感情,再说了,我能惹出什么事啊?”
可话音一落,她就觉得这话问得太过自欺欺人。
平心而论,从认识阚冰阳那天开始,不管是在紫灵山上还是在紫灵山下,她都在不间断地惹是生非。
叶明诚能帮她摆平,公司公关也能帮她摆平,现在连阚冰阳都在努力帮她摆平云中阁的事情,这是不是也就从侧面说明,她现在的靠山已经逐渐从白手起家的革命企业家转向了家族产业链的首金大佬?
妥妥的,老天追着喂饭吃,结果她还挑食。
阚冰阳知道她的脾性,并没有多理睬,便示意她跟他上二楼。
叶萦萦满不情愿地迈着脚步,阚冰阳走两步,她便走一步,拖沓到楼梯口的时候,于烛哎嘿一声喊住她。
“小姑娘……”
“啊?”
于烛扬起下巴,朝二楼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两个主题,什么花样儿都有。”
然后轻浮一笑。
深得她意似的。
“…………”
阚冰阳眉头越来越紧蹙,真的是,后悔带她来于烛这里了,上了贼船把自己卖了还要帮忙数钱。
“叶萦萦,走了。”
他唤了一声。
叶萦萦憋着笑意,跟上他,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了几秒,装模作样地刷卡开门。
而同时,阚冰阳也正开门。
叶萦萦眼尖,手脚也快,他刚一推开门,她便几步往前,跟条小泥鳅似的,从他臂弯下钻了进去。
“师父……”
“……”知道她耍这点小伎俩,阚冰阳也没太多惊讶,他淡然摇头,耐着性子问她:“又怎么了?”
叶萦萦默了一小会儿,抬头楚楚说道:“我害怕一个人睡……”
阚冰阳眼帘低垂,长睫深处尽是几不可查地笑意,可当他抬眼,又是一往如常的淡定缄然。
他疑惑:“你害怕?”
叶萦萦点头如捣蒜,“对。”
生怕别人不信似的。
但是呢,她说话,本来就是三分真七分假,自然而然,这个“对”要打上一个问号。
阚冰阳看着她,不置可否地皱了皱眉,“叶萦萦,你连紫灵山的正殿都敢过夜,有什么怕的?”
紫灵山的正殿,祖师爷彩泥金身,周围都是供奉的香火和德高望重的往生牌位。
正常人都会怕。
可唯独叶萦萦,就像个没事人儿一样,躺在那视若无睹,闭眼就能睡着。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她心境纯一,大脑空净,又怎么会什么都不怕。
他勾了勾唇角,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无奈地绕过挡在门口的纤细身影,“好了,抓紧时间睡觉吧。”
正欲关上门,叶萦萦忽地回头:“阚冰阳。”
她语气急促,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纠结和不舍,眼光流转之间,脸颊通红,似是意落萧条,模棱两可、点到为止。
“是我跟你,又不是我爸跟你。”
话说得那么直接,阚冰阳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其中的意思,他沉默几秒,四年前那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仿佛就在不经意之间,变成了现在的浅尝辄止。
因为什么,双方都明白。
见他什么都没说,叶萦萦鼻腔一股酸意涌上来,那种依赖感早就刻进了骨子里,除非切肤刮骨,否则根本难以释怀。
她试探性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谨慎细微……
然后,伸手环住了男人的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对不起。”
这三个字,摇摇欲坠在心头山涧。
滴答两声,绽出一片涟漪。
一刹那,阚冰阳大脑陡然间放空了一瞬,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喜欢没心没肺、我行我素的叶萦萦,居然会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萦萦,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低头询问。
叶萦萦却一个劲地摇头,眼眶通红不说,连脸颊都憋满了红晕。
大概是怀太抱过熟悉、也太过陌生,她只抱了几秒钟,便撒开了手。
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太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叶萦萦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整个人仰面往下躺去,缓缓地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坦白讲,她自己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跟他道歉,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分的不懂事乱吃醋,也许又是因为叶明诚早前对他的轻蔑……
更多的,可能只是错过的四年。
第50章
清晨的薄雾悄然散去。
叶萦萦起了个早,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敲阚冰阳的房门。
“师父?”
缓了缓,又调整语气,轻唤:
“我那位高风亮节的师父?您起了没?”
“……”
可等了好一会儿, 阚冰阳都没有开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叶萦萦又加重了敲门的节奏。
“阚冰阳?”
“喂!”
依然无人回应, 基本上确定房中空无一人了。
叶萦萦只好下楼, 等她来到了民宿的前厅,几个远来的游客已经在吃着早饭。一旁的于烛抬眼看她, 勾起唇角轻轻笑道:“叶大小姐,早啊。”
叶萦萦讪讪问候了一声早, 便随便挑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
于烛端了一盘简单的早饭过来, 放在她面前,“他一早就走了。”
叶萦萦实际上也没睡醒, 只是换了个新地方, 又迫于和阚冰阳仅仅一墙之隔,这才下意识地醒得早了些。
她稀里糊涂地听着, 既没应声也没点头。
于烛怕她误会,提前解释道:“他们最近有个案子比较棘手, 尸检难度很大, 于灯这几天也是连轴转,家都没回过。”
叶萦萦脑中嗡嗡作响。
听到“案子”、“尸检”这些关键词之后, 才反应过来阚冰阳眼底的疲惫是从何而来。
她低低“噢”了一声, 没多说话,便坐在那安静地吃早饭。
于烛翘起眼梢,抱着臂膀, 斜靠在窗便打量她, 说道:“你要是暂时不打算回家, 就住我这来吧。”
“啊?”叶萦萦咀嚼着半块绿豆糕,没明白于烛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于烛在她对面坐下,“晏清舅舅那,可不太方便……”
两个女人的对话,永远是敞开心扉看彻骨髓的,叶萦萦又怎么会不理解她的意思。
手中没有酒,
只能以茶代酒。
她懒洋洋地举起手中的麦茶,旖旎风光漫天缈白,“好啊,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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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天,阚冰阳都没有再回来。
两个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距离感,不联系、不互找,连微信都没加回来。
“这几天这么忙,你那个小姑娘没跟你闹?”
邹成益从实验室里走出来,将报告交给阚冰阳。
阚冰阳接过,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眼,没接他的话。
“河豚毒素?从死者指甲里提取出来的?”
“对。”邹成益点点头,“你让于灯拿去给韩队吧,他们一早去现场了,刚回来。”
阚冰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邹成益看着他的神情,紧了紧身上的白大褂,取下口罩,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哎,问你呢,你那个矫情得要死要活的小姑娘呢?我听于烛说,她没回家,一直在沁江镇住着?”
阚冰阳愣了一下。
矫情得……要死要活?
仔细一想,还确实如此。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骨,“嗯,在于灯姐姐家住着。”
“就说嘛……”邹成益眼中倏忽一亮,讥诮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早上于灯跟我说,小姑娘连着几天没见到你,天天往酒吧里跑……”
阚冰阳眉头紧蹙,“于灯的原话?”
“对啊,不醉不归那种。”邹成益讪笑摇头,“啧啧,不愧是叶家大小姐,玩得开。”
话音一落,阚冰阳从眼睑到下颌,遽然间都绷紧了。
他不管不问,不过是不想再让她有任何压迫感,可能是以前太过严厉,也可能是想既往不咎重归于好,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在外面随便乱买醉。
还好这是沁江镇,旅游景点治安好,要不然,真不知道她这种没心没肺毫无戒备的人怎么全身而退。
当然,有他在,这次,他不打算让她全身而退。
有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总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阚冰阳敛了敛神色,将身上蓝色的一次性防护服脱下来。
“知道了,今晚回去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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