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她浅浅笑问——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无防备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过自然。
事後他震惊不已,但更教人惊讶的是那圆饼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说,那饼子叫作「铜锣烧」,煎成金褐色的圆圆饼皮确实让人联想到铜锣,然一口咬下只觉绵厚松软,蛋香与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着咀嚼便要在口中化开,惨的是里边还包馅儿。
红豆馅如此饱满,甘甜豆泥中犹能嚐到细细的颗粒,让口感更带层次且甜而不腻,与微带焦香的饼皮一块儿入口,闭目品味,他险些要不争气地哼出叹息。
当场全靠意志强压叹息,不经意一个抬眉却与安家姑娘对上眼,後者瞅着他笑咪咪,笑出一双浅浅酒涡与淡淡梨涡,好像从他的表情已瞧出丁点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绵软的滋味。
如何还能安处此地?
此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一屋子过於舒暖的氛围。
这座竹篱笆家屋里的人个个都忙碌着,自他清醒後亲眼所见,就没一个闲人,连老人家也抱着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车轮、修鸡笼和羊舍。
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则忙着喂驴喂鸡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窝,大夥儿各司其职,一家子为着生计忙活,却莫名其妙忙出一种和谐韵味,甚至是一种慵懒的静好。
忙着,却是慵懒的,他不能理解这样的调调儿,内心生出强烈违和。
驴车离开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变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饭给你留在灶房的蒸笼里了,是馒头夹酱菜肉末,也摊了颗鸡蛋,还有今早现磨的热豆浆,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扬眉笑。「就这样啦,没办法讲究那咱们就只好将就将就,傍晚回来再一块儿吃顿丰盛的。」
他神识微微恍惚,怔望着她一个轻跃坐上板车,两腿在板车後头荡啊荡的,驴子拉着一车的东西慢腾腾迈步,她还不忘朝他挥挥手道别。
……家?她说,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简直比他还古怪,跟他一样……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带出门,任他独占巢穴,也不怕他偷鸡牵羊把一屋子值钱家当全卷走,她临去时说话的语气,彷佛……好似……这儿也是他的家。
有什麽心绪正欲冒出头,下意识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於是不告而别,如此最无负担。
午後日阳微暖,然二月春风似剪,拂出几丝轻寒。
此际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宫殿内,头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锦袍、腰系御赐墨玉牌。
当他踏进宝华殿的内寝殿时,两名守门的内侍原作势欲挡,发现来者何人後双双顿住身形,其中一名惊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门角,疼得五官发皱却也不敢哼声。
待他踏进位在主殿後的承明阁,南雍国主的亲信老太监田公公眉眼陡凛,到底是在深宫内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来的是什麽主儿,该缓的还是得缓缓,田公公遂微拱着肩背快步迎来,压低嗓声道——
「三皇子殿下请留步,国主与耿卫首尚在谈事,容老奴进去禀报一下。」
「师父也在?」雍天牧闻言下意识问出。
「是。卫首大人昨日奉诏进宫,因国主赐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宫,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阁内……」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弯得更低,忙道:「老奴这就去禀报,请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无表情看着对方退开几步并回身推门入内。
何为禀报?
说穿了仅是几个字的事,却让他在外边候了约半炷香的时间。
田公公再次出来迎接他时,从里边带出一股混杂的气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内侍似浑然不觉,五感敏锐的雍天牧则闭了闭气,暗自调息。
被迎进暖阁内,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气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变得更浓郁。
几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刚打开,外头的清光是浅浅淡淡地透进来了,但混杂到近乎糜烂的香气尚不及散尽。
那一扇薄纱屏风後隐约能瞧见身影晃动,雍天牧先是立定,随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礼。
「儿臣奉诏前来,拜见父王。」
一道颀长身影从屏风後缓缓步出,那人一身暗红劲装,扣着皮革腰带,双腕并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绑手,随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显示是颇为放松的状态。
而薄纱屏风後还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态懒散,像随意间将衣衫披上,衣角与袖摆晃啊晃的,连系好衣带子都懒似。
「平身。」南雍国主雍衍庆在薄纱屏风後淡淡出声。
「谢父王。」雍天牧从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