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梦,却次次真实,深植脑中历历可见。
那样的梦每隔十日左右便来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续上一次的梦境持续进行。
说是有人来访,却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团宛若人形的乳白雾气,不见五官神态,在他入睡时穿透他的神识,造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於梦中传授他前所未见的功法。
那团人形雾气自始至终并无言语,一切的往来传递以意念为轴心,通过那一道道无形却实在的意念,他在武学上有了惊人进展。
他懂得御气行血,懂得操筋掌脉。
他学会缩骨之术,五感之敏锐更是往上跃了几层,他能听得更远,能嗅出更细微的气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丝毫影响,连味觉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记得红豆松糕在口中化开的感觉,更记得铜锣烧的圆饼子绵软、内馅儿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覆命的这几日,那个在小溪村竹篱笆家屋嚐到的味道一直纠缠不消
,令他吃什麽都不香,非常地食慾不振……
停!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怎又记起那个红豆松糕、那个什麽……铜锣烧?
咕噜……竟还吞口水!
忆及食物的同时,更避无可避地记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记起那个最最莫名其妙、丝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饿昏头了?
在返回宫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动,在红顶绿瓦的长廊边上扶柱静杵,来来去去的宫娥和内侍见着他这姿态,皆以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伫足是在欣赏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谁猜出他心中正乱。
雍天牧牙关一咬,将思绪狠狠拉回,隐隐间竟感到有些狼狈。
适才奉诏进到承明阁内,明知那一国之主与自己的心腹臣子窝在暖阁行苟且之事,那助兴的迷香犹然未散,他都能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应对,此时倒自顾自地耳热脸红,是狼狈,是尴尬,甚至是恼火的,对自己心生不满。
他再次将心思放回承明阁内那两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风波,当初父王会下达暗杀「五毒手」的任务给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势力与武林人士来往太甚,据闻还作了交易,对於王庭颁发至地方的新政令屡屡使绊子,令新政难以推行,有几回更闹出人命。
办事拿钱还能跟朝廷对着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内,连续毒杀两任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
这些秘事皆由隐棋暗中查出,刑部与地方官府竟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此一来南雍国主不得不怀疑,刑部与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钱办事、隐匿实情上下包庇?
当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杀害朝廷大员,他日亦能暗杀一国之主,欲要一劳永逸便得对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动手,自是不能明着来,要温水煮青蛙那般一个接着一个徐徐图之。
据闻「五毒手」喜流连烟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潜伏近两个月,终才得以去到对方面前清歌弹吟。
他并未立即动手,如放长线钓大鱼那般,等到第四回 对方再点他的花牌子,这一次他离对方更近,待一曲弹毕,对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们全退出楼阁外,独将他留下。
女人们扭腰摆臀鱼贯跨出门,还相互推搡发出阵阵暧昧的娇笑,待两扇菱格门「喀啦」一响被关上,他选在这一瞬间出手。
结果,是他大意了。
对付如「五毒手」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虽快,也确实一击中的,却不防对方死前强而有力的反扑,那毒粉从对方袖底扑天盖地撒出,导致自己身中不明剧毒,若非他体质异於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一次的难关必定是凶险收场。
对那位所谓父王的人而言,他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杀人利器。
对那位所谓师父的人而言,尽心传授他武艺只为了将他推上隐棋杀手这条路。
当雍天牧明白这一切时,曾以为内心会伤痛,会痛苦不已,但,没有。
他只是迷惘,不晓得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事实现状。
该要怒气冲天深觉遭利用吗?
嗯……似乎怒不起来,好像也没什麽好生气,有人授他武艺领他入门,他学成後为对方除忧患,如此而已。
至於痛苦、伤心什麽的,若能懂得那种感情波动,也许……
也许什麽呢?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觉静然的内在并非清风徐来、波澜不兴的那种安静,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麽,人云无欲则刚,没有慾念便能刚强,他这样应该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轰隆!
无声的炸裂在他脑中爆开,热潮瞬间袭上,令他满面通红、头顶发烫。
垂首轻敛的视线范围内凭空般出现一双黑靴,他顺着那双黑靴缓缓抬眼,无丝毫惊异地对上那抹影子讥笑的眼神。
那个「他」两臂盘胸斜倚在几步之外的一根漆红廊柱上,脑袋微偏,单眉略挑,彻底透视了他的底细,所以正翘高嘴角、无声却充满恶意地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