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身——姜厌辞
时间:2022-08-05 07:07:11

  温北砚敛下探究的神色,在手机上叫了代驾,没几分钟,车停在会所门口。
  车窗外的灯光异常刺目,大概率是被另一个人影响到了情绪,脑袋也是一阵阵的痛,思绪被牵动得紊乱。
  心里莫名有种感觉,这不会是他和赵时韫的最后一次见面。
  预感很快成真,周二上午,温北砚远远看见赵时韫跟叶淮在休息室谈论着什么,隐约捕捉到“曲懿”这个名字。
  从来意不明的人口中去获取关于她的信息,是个极其愚蠢的选择,可这人制造的一个接一个的巧合,准确来说是设下的陷阱,全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温北砚没法装作它们不存在,只能捂住眼睛,屏着呼吸,模糊能感知它存在的感官神经。
  他朝那两人点头示意,径直回到自己办公室,隔绝身后的一切动静。
  赵时韫淡笑不语,叶淮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送走甲方后,来到温北砚办公室,“这小赵总什么意思?上回在云水会所也是这样,怎么说话绵里藏针的,那姓霍的也是,难不成真是资本家的天性?还是说小赵总把你当成情敌了?”
  有私密的办公室不谈,非得在谁都能经过的公共休息区域谈,就像在等某个人经过似的。
  而赵时韫刚才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叶淮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温北砚一言不发地合上文件,西装外套挂在臂弯,越过叶淮,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干什么去?”
  “回家带小孩。”
  “……”
  路上经过一家甜品店,温北砚想起前天晚上盛景对着蓝莓果冻笑眼盈盈的模样,将车停到路边,买了份四寸的蓝莓慕斯,提着蛋糕上车后,接到曲懿打来的电话:“盛景有没有闹?”
  温北砚打开蓝牙,“他很安静。”
  这点曲懿丝毫不怀疑,“你昨晚跟他睡的吗?”
  温北砚很自然地接了句:“我只跟你睡。”
  低磁性感的嗓音撞入耳膜,撩得心痒,曲懿轻轻挠了下自己鼻尖,抛下羞赧,顺着他的话更加直白地往下说,“那等我回去跟你睡。”
  隔着屏幕,他看不到自己的脸,把语调压得自然些就行。
  温北砚顿了几秒,极煞风景地问:“你感冒了?”
  “怎么这么问?”
  “鼻音比平时重。”
  “……”
  曲懿岔开话题,“你上次是不是说想要熊猫睡衣?”
  饶是温北砚也无法从容地应对如此直接的发问,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睁眼说瞎话:“我没说过。”
  “你感冒了?”曲懿捧住手机,笑弯了眼睛,故意呛他,“怎么听上去鼻音比平时重那么多?”
  空气沉寂下来,曲懿也怕玩笑开得过犹不及,一个急刹车,拐回半分钟前,话音里的笑意渐渐兜不住了:“你这年纪这身板,商场是买不到这种卡通睡衣了,我到时候给你去网上定制一套。”
  “……”
  通话在车开进小区后结束,电梯门一开,温北砚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3002门口,他脚步停顿几秒,一句话没说,对面先开口解释了句:“听说曲懿她弟来了,正好顺路,就来看看。”
  理由过分牵强,显而易见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温北砚皱了皱眉,不满这人把曲懿当成私人所有物的态度,更不满他故作熟稔的口吻,同时自己又在心里升起一种事态不受控的恐慌。
  赵时韫没出现前,他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有了控制暴虐情绪的能力,当然也不想让自己回到过去这种疑神疑鬼又患得患失的状态,然后对唯一在乎的人亮起狰狞的爪牙。
  种种考量下,他不想和眼前这人有丝毫的接触,可一味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必须得从源头切断所有不安稳、潜在的危险。
  于是,他心甘情愿地踩进了对方提前设置好的陷阱。
  “你想谈什么?”温北砚冷着脸,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做,直达主题。
  赵时韫笑说:“谈我签下的那不成器的恋爱脑。”
  门在这时被屋里的人打开,盛景半截身子探了出来,他身后的大壮看到眼前这一幕,愣了又愣,“赵总,你怎么过来了?”
  赵时韫的视线刚落到盛景身上,一道沉冷的男嗓插了进来,瞬间吸走他的注意力,“找我的。”
  赵时韫笑了笑,从善如流地点头,把带来的礼物交到大壮手里,双手插回兜里,跟着温北砚进了隔壁房间,屁股刚坐到沙发上,主人直白的催促响起:“我没耐心听你拐弯抹角。”
  撂下这句话,温北砚的脸色已经沉到了底。
  “别误会,我来不是棒打鸳鸯的,只是来提醒你一些事,”赵时韫不紧不慢地说,“霍霄,也就是你前辩护人,上次约你并不是为了道谢,而是为了试探你和曲懿之间的感情,另一方面,想看看能不能从你这入手,再给曲懿制造点苦头。”
  听到这名字,温北砚顿了几秒,终于抬起头。
  赵时韫又说:“霍霄早就认识了曲懿,准确来说,他们之间还有不小的过结。曲懿最好的朋友就是被霍霄害死的,当时没有证据,就没有办法给霍霄定罪,不仅如此,网上也没有任何相关消息……”
  “为了替她这朋友报仇,你猜曲懿都干了些什么?”
  “她知道霍霄这人好色,所以她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创造好一切条件,引诱霍霄侵犯她,再拿这录下的证据传播到网上。”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多愚蠢的做法。”
  温北砚面无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已经崩到了临界值,再来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不过你放心,出于某种原因,这愚蠢的计谋最终没成功,曲懿还是你一个人的曲懿……也好在霍霄这蠢货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因为别的案子进了监狱,要不然曲懿迟早把自己赔进去。”
  情绪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
  赵时韫看在眼里,眉眼舒展开,浮着薄薄的一层笑意,再度将话头对准江稚鱼,“所有人都觉得江稚鱼是跳江自杀的,可当时没有尸检,仅凭一份遗书匆匆定下自杀的结论,谁知道其中的水究竟有多深,没准她就是被霍霄亲手弄死的。”
  温北砚脑袋又开始疼起来,脸色苍白,他想喊停,可对方已经将另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残忍地剖在他面前。
  他无处可逃。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想起他和曲懿刚重逢还没在一起前,她问自己的那几个问题:
  你接过性侵案吗?
  你们律师也会像警察一样调查取证吗?
  你遇到过他杀最后却被篡改成自杀的案子吗?
  原来在很早以前,她就为今天这段对话埋下不少的伏笔,只不过都被他当成找不到话题后的随口一问。
  她不惜代价地想让霍霄受到惩罚,而他却替这样一个人打了辩护,费尽心思减轻他的刑法。
  强行拼凑起抵御入侵者的兵刃瞬间瓦解,一口气息顺着肺腑艰难地攀升,最后半死不活地卡在嗓子眼,难捱的想要用手术刀扎向自己喉管,再用力搅动,皮开肉绽才罢休。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说过她喜欢他的喉结,要真因自虐落下了疤,那就不再是她喜欢的,他必须得保全它的完整性。
  他垂下手,片刻又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用来压制体内的躁动。
  这份躁动衬得四周更加安静,安静到他好像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漩涡中,阖上眼睛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再度闪过无数碎片化的场景,这段日子所有的努力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像具尸体。
  突如起来的滚烫,让他猛地一怔,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住。
  眼尾缓慢垂落,是盛景的手。
  那双眼睛亮莹莹的,仿佛能照进心里去。
  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
  得知曲懿真正想参加的是《撕夜》女二的试镜后,周挽气到不行。
  见她一副快要炸毛的反应,曲懿一阵心虚,语气不由软化下来:“女一这角色我真的驾驭不了,就算最后复试定下了我,等剧播出后,我也会被群嘲演技不行,跟江稚鱼差了十万八千里。”
  就像大人觉得曲乔生是老师,作为老师的孩子考第一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拿下演技奖的演员就等于拥有不一般的演技,任何角色都能被驾驭得炉火纯青。
  实际上这种观念错得离谱,过度的以偏概全。
  对曲懿来说,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江稚鱼的出现,让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盲目给自己设限,无异于拔苗助长,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完成自己的目标,才是最为稳妥安全的抉择。
  不轻易尝试去突破自我,在周挽看来是没有上进心的表现,另一方面,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曲懿放弃争夺女一是为了给宋吟机会。
  曲懿继续解释:“我看过剧本,女二这角色和我贴合度更高,我有信心演好这个角色。”
  周挽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曲懿提前半天去了上海,在试镜地点见到不少熟面孔,宋吟最后一个到场。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地展露出争锋相对的气场。
  “这两人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到哪都能撞上?”
  “听说曲懿是来试镜女二的,她前助手试的才是女一,最后要真这么定下了,那曲懿岂不是要给宋吟做配?”
  “要真这样可有的看了,不过宋吟应该拿不到女一吧,《撕夜》可不是拼后台就能拿到的资源。”
  这些话曲懿没听到,只听见一个工作人员在那感慨:“自古红颜多薄命。”
  特定场合特定情境,不用多想,也知道他说的是江稚鱼,不止他一个人,从她踏进试镜场地到现在,已经听见不下十次对于“江稚鱼”的缅怀。
  有真情实感,但更多的是跟风般的虚情假意。
  “不是红颜薄命,”曲懿低着头,声线压得沉沉的,纠正他错误的认知,“是这个时代没有给红颜长寿的理由。”
  试镜结束,曲懿没着急走,保姆车一直停在地下车库,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后,她让司机摁了两下喇叭,在宋吟上车前,又将他支走。
  宋吟唤了声:“曲懿姐。”
  曲懿没应,省去一些毫无必要的寒暄环节,开门见山地问:“为了参加这次的试镜,你又向霍霄舍弃了什么?”
  《撕夜》这部剧制作手笔高,来试镜的主演在圈里都有一定的知名度,以宋吟目前的咖位,还不够资格。
  宋吟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轻声反问:“能舍弃的东西我不是早就已经舍弃了吗?”
  曲懿心里有了答案,不再执着这个问题,另起:“拿下这部剧的女一,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我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惩罚应该惩罚的人。”平稳的声线,听上去像可靠的实话。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曲懿偏过头,目光沉沉地对上她,阴冷的声线一字一顿地叩进人心扉,“我问的是你,和霍霄无关,和江稚鱼无关,我问的仅仅是你——你江吟的未来。”
  宋吟不言不语,脸上无波无澜,眼里看不见任何光芒,行尸走肉一般。
  她究竟想做什么,曲懿其实是能猜到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局面,逃避现实有弊无利,在走向最坏的结局前,总得有一个人先戳穿横在两个人之间的透明薄膜。
  “等该被惩罚的人受到惩罚,你再走你姐的老路,在这部戏拍到一半的时候,留下一封遗书自杀?”说完,曲懿自己愣了下。
  多稀奇,她竟然能在这节骨眼上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她最不愿意面对的这两个字。
  否定事实就等于狡辩,宋吟放弃徒劳的抗争,继续保持沉默。
  “你姐不是自杀的。”曲懿闭了闭眼,“她不可能自杀。”
  平静的语气,像随手往海里丢进一块被风化的石头,却掀起了惊天骇浪。
  过去的认知被颠覆,理智瞬间全无,宋吟被惊愕到发颤,她应该说些什么,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挤不出一个音节,只能用残存的力气握住曲懿的手腕。
  “你姐这辈子最在乎的有两样,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演戏。”
  曲懿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吟,一张和江稚鱼有五分相似的脸,盯得久了,仿佛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她,“她没有办法舍弃其中任何一个,所以她绝不会不负责任地抛下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离开。”
  霍霄对江稚鱼的伤害并非只有曲懿见到的那次,事实上,那次只是一个开端,一个人玩弄不够痛快,就拉上同一圈子的那几个公子哥一起玩,要是她起了反抗的心思,他就会拿“封杀”威胁她,扬言让她这辈子都无法演戏。
  曲懿就没见过比她还要蠢、还要轴的人,小时候为了妹妹,放弃了相对舒适的生活,后来又为了演戏,放弃了自己。
  她这辈子有一刻为她自己活过吗?
  宋吟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满满的嘲讽:“我倒希望她别这么在乎我。”
  宋吟五岁时,父母离婚,那年江稚鱼也只有十岁,她主动提出要跟家暴的酒鬼父亲。
  当时宋吟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反倒庆幸自己跟的是温温柔柔、不会打骂她的母亲,懂事后,才明白江稚鱼的用意。
  ——江稚鱼牺牲了自己,只为了给妹妹一个清净的未来。
  虽说后来没多久母亲就因病去世,宋吟被过继给表舅,但表舅一家对她很好,如江稚鱼所愿,她度过了一个安稳的童年。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想为了我好,她就不能多考虑一下自己吗?”
  曲懿没说话,给她足够的缓冲时间,许久说:“你和你姐,我总得救下一个。但如果这是你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我会尊重你的意愿。”
  车门打开,灌进来一阵猛烈的寒气,宋吟却迟迟没有下车,“曲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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