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北砚”三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下,曲懿将餐巾折成千纸鹤,搁在盘子上,面不改色地补充道:“来的路上看见了。”
林子游狐疑地眯起眼睛:“你能认出他?”
温北砚是老师挂在嘴边的天之骄子,曲懿听说过这名字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都过去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也能认出这张脸。
曲懿不做声,林子游当她默认,心里有些诧异,但他没放在心上,拖着腔继续之前的埋汰:“不止来了温北砚,还有个女的,叫李什么好的,盛华的千年老二,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来聚餐,还是开会的,穿得跟社会精英一样,总之老样子,一个字——装逼。”
曲懿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纠正他:“那是两个字。”
拆台拆得猝不及防,林子游嘲讽的笑容僵住,高峻出来插科打诨调解气氛,“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是怎么做到只见一眼,就能认出来?难不成你还记恨着那姓温的啊?”
记恨这两个字瞬间抓住曲懿所有注意力,片刻高峻解答了她的困惑,用打趣的腔调:“你们恐怕不知道,我们游游高中时候暗恋过的那几个女生,都对温北砚有那意思。”
林子游被戳中难堪事,冷冷瞥他眼,“特么给我闭嘴。”
曲懿毫无波澜的情绪泛起了些涟漪,她得承认,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温北砚确实有能让人眼睛不自觉围绕他打转的资本。
曲懿第一次见到温北砚是在初三,那会他的五官还没完全张开,带点偏女气的柔和。
上身一件毫无点缀的白衬衫,估计洗穿过太多次,质感很薄,站在太阳底下,被澄黄的光束一照,透到能看见两截漂亮的腰线。
皮肤和衬衫一样,白到发光,手背上的细长经络延伸至小臂,青涩与欲气的碰撞,格外惹眼。
曲乔生在一旁介绍:“懿懿,这是温北砚,跟你同届,以后会经常来我们家。”
曲懿眨了眨眼睛,没怎么上心地哦了声,瞥见曲乔生略带责备的目光,才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北砚——”
故意拖腔带调的:“哥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温北砚睫毛在阴影里有了极小幅度的颤抖。
对于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人,说不好奇是假的,尤其是察觉到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木讷老实——
他很听曲乔生的话,把乖乖仔的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但私底下没这么乖,有次曲懿撞见他跟人打架,甚至到了见血的地步。
满脸的伤,遮也遮不住,曲乔生问他,他也没说实话,曲懿暗暗嗤了声,将他归到“假正经的骗子”那类。
那时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压根不知道招惹这样一个人的后果,反倒升起逗弄的心思,靠近他时会故意在他耳边,捏着嗓子叫声“北砚哥哥”。
呼出的气流,染红他的耳廓,她笑弯眼睛。
见他在小院帮曲乔生铲土,她就拿起水管,拧开水龙头,水柱直接往他身上滋。
湿漉漉的衣服勾勒出消瘦的身形,抬臂时能看见腰腹两侧突起的肋骨,不长肉似的,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可他看过来的眼神沉冷阴鸷,下颌线绷得很紧,下巴口有道伤,结了痂,硬币大小。
明明是八月天,曲懿却感受到了生疮般的冷。
他脸上的寒意收敛得很快,仿佛只是错觉,曲懿看得一愣一愣的,底气不由松懈下来,心脏节奏却加快了几分。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栽了跟头。
因为心虚,后来那几天,曲懿都不敢同他对视,更别提故意对他使绊子。
初三一整个学年,温北砚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曲家,而那段时间,恰好是曲懿从小女生过渡到少女的阶段。
她脑袋里时不时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逆反心理一天比一天重,表面的乖巧也懒得装了,凡事都要和曲乔生对着干,父女间的矛盾在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中日益加深。
中考前两个月,曲懿终于受不了曲乔生的唠叨,打包行李搬到外婆家,曲乔生隔三差五打电话给她,话题里逃不开“阿砚”两个字。
听到这名字的次数,远远多于曲懿见到与名字相匹配的那张漂亮脸蛋的次数,渐渐的,她模糊了他的长相,顺便把这爱称打进黑名单。
中考成绩出来后,曲懿回了趟家,她的成绩排在全市前一百,所有人都在赞美她恭维她,唯独曲乔生不满意,只因他资助的学生考了全市第一。
“阿砚,多吃点。”
曲懿抬头,看见曲乔生又往温北砚碗里夹了块排骨,他碗里的菜堆在一起快成山了。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嫉妒。
对一个意外闯进自己世界、分走曲乔生关爱的,陌生人的嫉妒。
温北砚也在看她,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落在曲懿眼里,多了层挑衅的意思。
心里泛酸,就想在嘴上赢一把,她不屑地哼笑一声,筷子敲得啪啪响,“阿砚阿砚,他这么好,你直接把他认作儿子啊,还要我做什么,反正我在你心里,只会给你丢脸。”
曲乔生被她的态度气到涨红了脸,最后也摔了筷子,怒不可遏地指了指大门:“不吃就给我滚。”
“怪不得我妈要跟你离婚,跟你待在一起我心里也堵得慌,你就和你的好儿子过一辈子吧!”曲懿红着眼跑回外婆家。
一周后,曲乔生遭遇车祸去世。
那年曲懿只有十六岁,而那晚的争执是曲乔生留给她的最后一段记忆,也是曲乔生在她不成熟的少年时代里烙下的一道疤,来不及告别,说不出道歉。
伤口逐渐愈合,当初刻骨铭心的疼痛不再,只有在想起时才会觉得痒。
时间一久,甚至忘了它的存在,而作为那段回忆附赠品里、十六岁的温北砚,一同被她扔进了黑匣子。
再次产生交集,就是四年后的上海。
就像一个喝断片的醉汉,只记得开头和清醒后的结尾,中间的过程一片空白,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
等不来苏祈,该怼的话也都怼回去了,闷在心里的气消了大半,曲懿将温北砚从脑袋里挤了出去,正准备起身离开,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拦截,“抱歉,我迟到了。”
和那种掐着嗓子的嗲里嗲气不同,陆星蔓的甜是纯天然、不经流水线加工的,不会让人觉得油腻做作。
“曲懿你也在啊。”像事先不知情似的,陆星蔓露出诧异的神色。
曲懿不冷不热地笑了下,算作回应。
陆星蔓毫不见外地在她身侧坐下,开口就是和她一样的问题:“苏祈呢?”
“你们一个两个的眼里是只有苏祈?”高峻翻了个白眼,“怕你们把他吃了,没来。”
“不来最好,看着碍眼。”
“……”
陆星蔓眨眨眼睛:“都这么看我做什么?难不成你们见到前任,还一副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气象?”
高峻带头笑着应和,“说的是……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吃啊。”
陆星蔓第一个拿起筷子。
她之所以受欢迎,除了天然甜外,还有一点,有公主命但没公主病,从不摆架子,上学那会,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跟她玩在一起。
高峻女友问:“你们女明星可以随便吃的吗?”
她说的含蓄,本意想问:这么胡吃海喝能行吗?
陆星蔓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回去饿个两天就行。”
林子游瞥她眼:“当明星的真是不容易,瞧你,都快瘦成排骨了,还得减。”
“没办法,上镜显胖。”陆星蔓视线一转,“你看曲懿那样的才叫排骨,上镜多好看,有棱有角的,不像我,脸上肉嘟嘟的。”
她是真的羡慕曲懿的浓颜,眼形漂亮,鼻梁窄而挺,下巴恰到好处的尖瘦。
高峻女友眼咕噜转了圈:“我记得曲懿自己承认吃不胖的,怎么现在一口都不吃啊。”
被刚才这么一怼,称呼都从懿懿变成了曲懿,目光里也带着刺。
“杭帮菜太甜了,虽然我吃糖不会胖,但会老。”
曲懿抿了口大麦茶,笑眼盈盈望过去,紧接着笑容有了明显的僵硬,数秒的沉默后,郑重其事道:“戒糖效果挺好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气氛是急转直下的疏冷,曲懿拿起包,外套搭在臂间,“抱歉,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手机上联系。”
云水间小路很多,四通八达,曲懿没找到出口,拐进一条死路,有人倚在窗边。
高高大大的身形挡住窗外照射进来的一片光,笼在阴影里的脸被打火机扑簌的火光点亮,半明半暗,像倒映在深海海面上的灯塔。
飘过来的气息有点呛鼻,带点苦味和浅淡的酸涩,是烟酒夹杂的味道。
那张脸最近出现的频率过高,隔着一段距离都能认出,曲懿太阳穴突地一跳。
这么多条路,她怎么偏偏挑了这条?
作者有话说:
什么叫羊入虎口:D
最近几天会很忙,来不及更新的话会在文案标注,感谢理解~
第10章
◎我不会吃了你◎
曲懿不是那种会没事主动找话题的人,加上他俩目前的关系过于尴尬,想在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前,先一步离开,转而被打火机蹭蹭的动静拦住。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地转回身。
单薄的黑衬衫外披着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质感垂顺,落在两膝,吐烟的动作一下轻一下重,没了皮相修饰后的正经,整个人慵懒又随意。
修长的指间缕缕烟丝燃成灰烬,扑簌簌往下落。
烟味顺着穿堂风扑进鼻腔,迎来短暂而猛烈的不适,曲懿眉心拧了拧,屏起呼吸。
烟雾散尽,两个人的视线终于撞到一处。
其余感官好像都被剥夺,曲懿只能盯住他看,看他笼在阴影里的高瘦身形,苍白到病态的脸,晕着薄雾的一双眼,迷蒙又带着几分不着调的漫不经心。
他的手指还顿在半空,黑色字母影影绰绰,曲懿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几步,距离拉近,刻在食指内侧的纹身跟着变得清晰。
花体的“Addiction”
——瘾。
全身上下的打扮干净到毫无点缀,却在手指上明目张胆地刻下“瘾”,称得上稀奇。
和过去一样,她一如既往地看不透他。
两个人一高一低对视,画面像被静止,烟雾模模糊糊,仿佛自带曝光过度到失真的滤镜。
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痞冷,让曲懿大脑有那么一霎像小程序一样乱了码,重组后又没来由地想起那晚他撑在她肩头,平静地问她哭什么,然后起身坐在床边,不知道从哪摸出烟盒,敲了根点上。
只燃了半截,就被他掐断,汗涔涔的皮肤贴过来,顺势将含在嘴里的烟渡进她口中,呛到她肺腑生疼,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长发被风吹散,擦着脸颊而过,痒痒的,曲懿忘了捋,就那样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直到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的两下,将她思绪切断。
温北砚走进灯光下,咫尺之隔,眼睛里缀着亮光。
曲懿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沉沉的声音袭来,“你怕我。”
用肯定的语气,省去了一切繁赘的开场,直白到一针见血。
其实这几天,曲懿也动过想把话跟他摊开说个明明白白的念头,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必要记恨着过去那些算不拎清的账,而且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
等到真正有机会将这事当面说开,顺利的话还能彻底翻篇,曲懿却退缩了,顾而言他:“你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瘆人。”
她故意把话往重了说。
温北砚顿了下,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达到了“正一”,也就是说,她在撒谎。
“你为什么怕我?”他朝前逼近,一面将话题拐回去。
牛头不对马嘴,曲懿战术性后退,“我怕你做什么,你又不会吃了我。”
话一说完,就觉得不对劲,他的回答更不对劲了,“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吃了你?”
“……”
曲懿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在引她入陷阱,引她亲口承认他们之间发生过关系。
避无可避,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全说了:“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难以启齿似的,停顿了好几秒才接上,“为了报复别人,就拉你上床,也不该事后一声招呼都不打,还留下一串手链侮辱你的贞操。”
极具耐心的一段沉默,温北砚问:“如果那天晚上你遇到的人不是我,你还会这么做?”
眼神的温度和从窗外灌进来的风一样,偏冷。
他这关注点是不是太清奇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就能……
我这双眼睛也是挑的。”
雕塑一般静止的眉眼忽然动了下,小幅度地扬起,“既然你留下了手链,就当钱货两讫,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语调缓慢,“你不用怕我,我不会吃了你。”
人走后,曲懿还愣在原地不可置信,钱货两讫,他把自己当成了货?
还有,让她忐忑到耿耿于怀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明明刚才他还一副不讨个公道誓不罢休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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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耳洞开始发炎,现在还有刺痛,曲懿伸手扯了扯耳垂,痛感加深,意识回笼后转身,吓了她一跳。
陆星蔓不声不响地站在对面,嘴角的梨涡泄露出她的好心情,“你和那男人什么关系?还是说你总算死心,放弃苏祈了?”
曲懿没搭理,绕过她自顾自往前走,直到听见一句“我刚才都拍到了”,才停下,挑着眉看她,示意她把话说清楚。
陆星蔓摁下播放键,屏幕框进去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