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萧打断她,“堇色?”
在他的印象里,堇色就是冷静的、处惊不变的,而如今,她只是拥着他絮絮叨叨,竟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
无萧看她这幅样子,虽不知道是为何,但她为他忧心的模样倒是真真打动了他,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没事的,别担心。”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的不堪一击吗?你也未免太小看了我。”
“不,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强大,无所不能。”
无萧便又笑,心情有些好,“确实,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从来不对自己说他的任务,她也从来不问,她不想让他杀戮,却不知不觉间活在了他靠杀戮堆积而成的庇佑里。
她感到无地自容。
“你忘了吗?我说过要带你走。”无萧攥起她的手,深深看向她的眼底,“我说过要带你走,终有一天,这个约定始终不变。”
“带我走……”堇色看着他,喃喃道。
“对,带你走,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无萧道,他想起这次出发前自己和堇容的谈话,在那一间针落可闻的书房里,两人的对话字字清晰。
“说好了,事成之后,我要带堇色走。”
“好。”
如今,这个目标,便是近在眼前了。
他会带她走,去实现曾经对她所说的所有愿望。他会带她去看从未领略的大千世界,去看祁山的雪,塞北的风,还有天山的绝美景致,在芸芸红尘中阅尽天下繁华,然后再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宝地,他舞剑凌波,她起舞抚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在山水之间日月轮转中,就这么度过悠悠一生。
光这么想一想,就足够令他心驰神往。
不过他还没有将这些告诉她,他会在最后那一关头,作为一个惊喜。
“堇儿。”
深暗的夜里,突然,无萧开口唤了她。
听到这两个字,堇色怔住,眸光颤了颤。
这一声称呼熟稔而又缠绵,似是在他的嘴里唤了千百遍。
他又唤一声,“堇儿。”
堇色红了脸,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在。”
“等结束了一切,你可愿跟我走?”
无萧声音轻轻,声音蕴着抹不自知的温存。
夜色里,少年花瓣般的眼睛看着她,眸底在夜色中春潮暗生,目光专注而又炽烈,说出的话,竟是比话本上的情话还要动人三人。
堇色心领神会,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心中恍惚,还未回过味来,已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第69章
到了南山陵墓, 堇容带着众皇子妃嫔安葬了先帝,又是长久的守灵。
柳宴携着后宫妃嫔跪在灵前。那些妃嫔有的已经年老色衰,有的正值青春年华, 年纪轻轻的几个更是泪流不止,想想这辈子还未施展便是这般遭在了宫里, 心中更是无望, 纷纷哭的更凄惨了。
而柳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木然地跪在众妃嫔最前面, 平静地看着棺椁。
透过棺椁,仿佛看到了里面曾经的那个人,那个苍老的男人,永远一幅慵懒威仪的模样, 懒懒地卧在龙椅上, 冷眼瞧着,只当自己是一个死物一般。
恍惚间, 那个人慢慢坐了起来, 就像以前那样看着她,似乎是笑了一下,问道, 你便是皇后的甥女?怎么看着一点也不像。
身边的宫人尖细的声音传来, 陛下,皇后娘娘还尚未来葵水,这侍寝一事……
自己最私密的事情,就这样在两个男人面前被肆意讨论着,这句话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比起这些天受到的冷眼和讥讽,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为扎心和羞辱。她跪在地上, 只觉羞愤欲死。
“多大?”高高在上的声音开口问道。
“回陛下,臣妾……今年十五。”
“十五……”皇帝略一沉吟,“好了,你下去吧。”
不等身边的宫人疑惑,威仪的声音一哼,“朕还没这么挑,就待在先皇后的崇化殿,好生养着吧。”
他的不闻不问让她如获重释,即使后面几年过得再为艰难,但她还有容妃和堇容在。
有他们在,她在深宫中度过了一段难得美好的岁月,直到容妃的离去。
容妃死了,就像是春意盎然的天气骤然入冬,她才真正陷入了绝境。那几年没有春天,也没有体面,面对锦妃为首的妃嫔的重重刁难,她不知道哪里的决心咬牙捱了过去,她的身边只剩下了堇容。
可是因为自己的失势,堇容那些年也过得极为辛苦。
虽然身为他的母后,可这些年,她几乎不像是在保护他,而是与他一同取暖。
之后的之后,她终于侍了寝。
从那一夜之后,她便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知味,吃什么都要吐出来,她将更长的时间花在了沐浴上,每一次洗澡,都恨不得脱下自己的一层皮。
为了隐瞒宫女,每次等她们走后她才将胃中的食物慢慢吐出来,实在吐不出来,她便用手去扣,直到扣得胃里干干净净。
有一次甚至吐得太过,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她双眼赤红,鬓发凌乱,一抬头便看见了堇容那张沉静隽秀的脸。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堇容留下一杯茶水,径自离去了。
侍寝之后,她的境遇终于慢慢的好了起来,虽然这个皇后的头衔还是形同虚设,但已有越来越多的人把她看在了眼里。她开始慢慢地学习协理六宫,学习皇后所有的仪态端方,每一样都力争学的完美,教人挑不出差错。
就算是烹饪,她也钻研已深。当她终于做了迄今为止最为完美的一次糕点,去找堇容时,便看到了堇凌和堇言将他一个人围住。
警容安静地跪在地上,身边的书籍落了一地,而堇凌则笑的邪狞,慢慢地去碾他的手。
那应该是极痛的,但他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永远是这般清冷矜贵,就算是做着极屈辱的动作,在施暴者看来也失了那一份狎玩和满足。
直到两人远去了,他还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眼前出现一双玉白的手,为他慢慢捡起了书籍,再细致小心地拍了拍,放在他的脚边。堇容平静地抬头看她,拒绝了她的搀扶,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们都见过彼此最为狼狈的模样。
就这样,摸爬滚打的,也不知度过了多少日夜,两人就这样相互支撑着,她一步步成为真正统领六宫的皇后,他也慢慢成为了东宫诸君,两人竟这样子,真的慢慢熬了过来。
柳宴从悠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无意间转过头,正对上堇容的眸子。
他正静静地凝着她,仿佛保持这个动作了很久,冷静的眸子掩盖在冰冷的冕旒之下,就算是依旧温淡,还是显得难以接近的威仪、臣服。
柳宴敛下眼睫,不再与他对视,慢慢的回过了头去。
。
五公主堇莲死了,死的无声无息。
出灵之前,她便因为神志疯魔留在了宫中,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在这段时间里突然死了。
陵园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柳宴心中一紧,她颤抖地跑去问堇容,“……是不是你?”
堇容安静坐着,似是料到她会来找他,也不否认,只淡淡道,“是。”
柳宴心口一滞,也不管君臣礼仪了,不受控制地摇晃住他的双臂,“够了!”
“别再继续杀人了!容儿……”
听到后面两个字,堇容愣了愣,冷冽的眸子染了些许柔情,声音却在温吞吞道,“你在质问朕?”
柳宴如梦初醒,慢慢跪在了地上,声音谦卑,“陛下,请您收手吧……”
堇容长身立着,淡淡地睨着跪在地上的身影,声音无波无澜,“父皇已死,如今的我才是朕。”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做什么,已无需跟她解释,她也不能过度僭越。
她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从他成为陛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便有了一道无形的鸿沟,看不见,却越不过,那些相互依靠的日子仿若成为了海市幻影,柳宴涩然垂眸,苦笑一下,“陛下,本宫乏了,先行告退了。”
堇容拂袖,退了几步,背过身去,“母后好梦。”
夜色无声,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堇容一个人,他静默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开口道,“出来吧。”
朱痕从黑影中化为一道实体,单膝跪在他的脚边,“陛下,刚才的话,属下会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分。”
她低下头,忍住心中的苦涩,这些年宫中嚣尘至上的言论她一概不去理会,虽早已清楚一些陛下与太后不一般的深情厚谊,没想到,这一切竟是真的……
“站起来。”
朱痕便起身。
“把面具摘了。”
朱痕愣了一下,慢慢摘掉了眼上的面具,面具下现出一张美艳的脸,依稀可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堇容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端详了半刻。
他从未对她做过如此亲密的动作,朱痕似被人迎头一击,失去了所有动作,只一动不动,痴痴地看着他。
“吻朕。”堇容看着她,冷冷道。
朱痕抬起眼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陛下……”
“朕不想再说第二遍。”
朱痕滞了片刻。
纵然穿梭过无数刀光剑影,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她也从没有一刻这么无措过,过了半晌,她似下定决心,终于慢慢地踮起脚尖,一点一点地挪过去,挪过去……
看着那一张刻入灵魂的俊逸面庞,她颤抖地闭上眼睛,将自己的两片嘴唇印了上去。
堇容没有回应,只任她生涩的嘴唇发着抖地轻轻亲着他的唇,所有的一切,都需她自己试探摸索,而他更像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朱痕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
她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几乎是逃离着、飞奔着离开了殿。
“朱痕,你不过是朕手上的一只鹰雀,和无萧、和挽丰没有任何差别,你的命是我的,永远都是,只能唯朕予取予求。”
她立在黑夜里,面具被遗弃在了那个地方,眼泪便再也掩藏不住,一滴一滴在夜风中落的清晰。
“——哟,这是谁啊?”
熟悉的身影落在不远处,像一片暗夜中飘逸的白雪,朱痕抬起头来,突然觉得锁骨处隐隐发烫。
归尘笑吟吟地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
纷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起初是几个人尖锐的的叫喊,更长的时间后,嘈乱像排山倒海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的奔来,灯火骤亮,无数人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传来,地面几乎摇摇欲坠。
“有刺客!有刺客!”
堇色被惊醒,起身迅速穿好自己的衣衫,茱萸跑到她身边,“殿下!”
无萧整个日夜都不见踪影,她知道这几天,他都在堇容的身边,保护他的安危。隐约的想法从脑海中冒出,自从出宫以来就刺杀不断,难道是有什么人,要谋害堇容?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夜那个神秘的男人,打了一个寒噤。
“茱萸,我们躲到地库,那是安全的地方。”
推开门,已有赶来的侍卫保护着两人前往陵墓的地库,狭长的走廊里,不断传来兵戎交接的声音,有哀嚎不断传出,正在与她们越来越接近。
堇色捂住心口,拉着茱萸跑的更快了。
突然间,前面的侍卫突然叫了一下,尖锐的兵器掉落在地,已有几个倒了下去。
堇色大惊失色,拉着茱萸便往回跑,后面追来的脚步声亦是越来越逼近,如今左右都失了防护,她进退两难,心一横,便拉着茱萸推开门走进了室内。
室内是通室,每室都由木门相隔,两人便这么一扇扇打开门拼命地向前跑去,身后没有人追来,纷乱的脚步声近在眼前,地库已是越来越近。
茱萸为堇色拉开门,看到地库时已是喜形于色,“殿下,是入口!我们快过去!”
堇色亦是松了一口气,正要迈开步子,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强烈的威压。
这种恐怖的死亡气息太过浓烈,几乎是一瞬间,生生止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长公主殿下,幸会啊。”
一道轻柔悦耳的男声响起,身边所有的喧嚣尽数消失,堇色恐惧地、缓缓回过头去。
归尘摇着扇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随即耳际便袭来一记掌风。
堇色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第70章
静谧的夜里, 朱痕警惕地望着黑夜的不速之客,男子一袭白衣,轻摇折扇, 黑发无风而舞,翩翩兮恍若世外飞仙。
两人的距离很远, 但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一字一句传到了她的耳里, “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朱痕警戒地望着归尘, 她深知此人隽秀的皮囊下是一颗阴狠狡黠的心,每次遇到他都不是什么好事,声音也不自觉绷紧了几分,“是你。”
“正是在下。”归尘轻摇折扇, 声音调笑, “你竟在哭?真是难得。”
美人独立夜风中暗自垂泪,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朱痕下意识摸摸眼下, 那里已是干燥一片, 才意识到被他戏耍了,复又抬起头看他,冷笑, “归尘,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敢夜闯陵园,你不想活了吗?”
“我以为你我分别多日,你见到我该是很喜悦才对,美人为谁而哭?”归尘漫不经心问道, 须臾间人已是来到她的身前。
朱痕一个闪身,躲避开他的触碰, 随即抽出手中锁链,“这不关你的事。”
归尘笑了,一笑宛如春水荡漾山涧,朱痕毫不所动,“你到底来干什么?如若想图谋不轨,我会现在就把你的命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