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姐儿有些惆怅:红叶是从府里群房嫁到府里跨院,几步路就回去了,她出了伯爵府,回来一趟就难了。
碧桃红桃忙说笑话,丹姐儿是个乐观的人,挥挥手也就不伤感了:“既这样,你隔三日来一次好了,白日我跟着娘,你下午过来,晚上回去。”
红叶高高兴兴答应了。
到了夜间,她略带歉疚地对丈夫说:“要给大小姐和夫人做东西,本来想给公公、你和二弟做衣裳,怕是没空了。”
展南屏却很高兴,好奇地拿起一匹雪粉色的绸缎,“这是做什么的?”
她给丈夫一个笑脸,“栀子花,大小姐喜欢栀子花。”
他嗯一声,“衣裳不着急,又不是没得穿。”又叮嘱,“仔细眼睛。”
红叶甜甜地答应了。
第34章
西北风呼呼地吹, 挂在枝头的叶子打着旋飞上空中,行走在京城中的行人裹紧衣裳,张口便冒出白气, 康乾十三年的腊月不紧不慢到来了。
室外滴水成冰, 长春院内的气氛却是热火朝天。
“绿云夫家出孝了, 过自己小日子去吧,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马丽娘歪在铺着貂皮坐垫的贵妃椅里, 膝盖盖着大红色夹被, 戴着一顶雪白的卧兔儿,“去,那两件衣裳赏了你,可别说你主子是个小气的。”
绿云十分欢喜。马丽娘不是好伺候的主子,一路从小丫鬟做到一等丫鬟, 总算全须全尾的放出来了。“谢夫人恩典。”
双福管着马丽娘的衣裳,一早便准备好了,两件半新的厚衣裳递过去, 绿云满心欢喜地接了。
马丽娘捧着一个景泰蓝花篮形手炉,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一指:“我屋里的事, 便由彩燕揽总,双福管衣裳首饰,彩英口齿伶俐, 管外面的事, 三人拿一等的例。”
按照府里惯例, 每位夫人身边, 一等丫鬟只有两位, 多出来的, 便由马丽娘体己贴补了。
三人露出感激的神色, 插烛般拜下去。
之后是二等丫鬟,马丽娘捡了府里的老人双满、彩娟,去年买进来的柳叶、柳红、柳青,定了下来。
旁边的孔连捷把玩着一柄新到手的黑漆描金折扇,笑道:“这一堆柳树,我是分不出谁是谁。”
马丽娘懒得再改,随手指着三人:“听见二爷的话没有?你们四个柳,平时按照名字穿红穿黄穿绿,省得二爷分不出。”
三人连带秀莲院子里的柳黄齐齐答应。
这一回,小丁香、香橙升成三等丫头,每月能拿500文钱,喜得嘴巴合不上。
两位姨娘、四位小姐少爷身边的人由马丽娘仔细看过,该添的添该减的减,一一定下来。
和往年一样,除了府里过年的东西,二房亦有赏赐,白花花的雪花银银锞子每人两个,就是二两银子,人人喜气洋洋地。
秀莲尤其高兴:姨娘的份例可比丫鬟丰厚多了,不说吃的用的戴的,只一件出风毛玫瑰紫缎面灰鼠斗篷,就是她从没碰过的。
大概被众人喜悦的神情感染了,马丽娘红光满面的,朝秀莲招招手,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秀莲便走上前,满脸堆笑:“奴婢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府里发的衣裳,就花眼了。”
马丽娘失笑,“这算什么?好好服侍二爷,好东西多着呢!”目光掠过穿着青莲色灰鼠斗篷的马姨娘、茄子紫灰鼠斗篷的孙姨娘,“这两位就是你的先例。”
孙姨娘马姨娘忙说“不敢”。
马丽娘对双福招招手,“去,把我近年的衣裳挑两件出来,鲜亮点的,连同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给了秀莲。”
双福望一眼马丽娘的脸色,立刻明白了,回屋片刻,抱着石榴红刻丝银鼠薄袄、葱绿撒花织金棉裙、柿子红遍地金绣花长袄,连带一件大红猩猩毡厚斗篷,一股脑儿给了秀莲。
这几件都是秋冬时的衣物,秀莲一个人抱不住,连声说“夫人赏的太多了”,柳黄机灵地过来帮忙。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笑:“给你就收着,马姨娘孙姨娘什么时候也没短过好东西。”
马姨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忙说“夫人手里宽裕的很,稍微松松手,就够我们吃几年了。”孙姨娘也说“夫人宽厚。”
这话是真的,两位姨娘生了小姐少爷,府里、二房时时有赏赐,秀莲想一想,便没再推辞。
孔连捷自然乐见妻妾和谐,笑着把折扇别在腰间,端起茶喝一口。
可惜,其乐融融的气氛没能维持太久:
除夕那天,马丽娘不太舒服,娴姐儿劝她多歇歇,她却要强,撑着穿衣梳妆,赴府里的年夜饭。席间山珍海味,她只吃了一筷子香菇菜心,就吐得一塌糊涂,吐到最后,秽物成了褐色的。
这一来,别说孔连捷娴姐儿,就连老伯爷和老夫人都焦急失色,急急派人招太医。
昔日赵氏推荐的医生返乡去了,正当除夕,太医院给马丽娘看惯了病的医生歇假,并不在家,管家奔波到深夜,方带另一位太医回来,参考马丽娘的旧方子开了药。
马丽娘这一病,足足病了月余,长春院正屋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娴姐儿越来越懂事,留在正屋照顾母亲,马丽娘怕过了病气,坚决不许。娴姐儿哭得不行,“女儿只想陪陪娘亲”,马丽娘双目一红,勉强答应了,让徐妈妈把西耳房收拾出来,给女儿暂住。
三位姨娘跟着侍疾,煎药的煎药,捧盂的捧盂,尤其是秀莲,日日睡在马丽娘床踏板,熬得眼圈乌黑,下巴都尖了。
昭哥儿由马太太送来的素心带着。素心是马家家生子,话不算多,端庄稳重一个人,管着马太太屋里的事。马太太离京之前,就想把素心留下,当时行李繁多,乱糟糟的,一时离不开素心,到了山西,才把人送了过来。
今年的正月十五冷冷清清,没人再提“出府观灯”的事,老伯爷和长房的院子在树顶屋檐挂了花灯,做了元宵,哄着孩子们玩耍一番,就算过完节了。
与此相反,红叶的正月过得其乐融融:
白天给丹姐儿做绒花,傍晚给丈夫做饭,若是丈夫有事,便去邻居或者娘家蹭饭吃,红叶的日子忙忙碌碌,分外充实。
进了腊月,某日她正绣东西,忽然有些头晕,以为自己成天盯着绣花绷子,眼睛受不得,便走到窗台下,盯着白瓷缸里的金鱼:红鱼在绿草间曳曳游动,底下铺着彩色的鹅卵石,非常可爱。
之后她改打络子,傍晚让丈夫买两只鸟回来。展南屏以为她一个人寂寞,笑着答应,到鸟市转了一圈,给米氏赵氏一家买回一对画眉鸟,给她的却是一对小小的鹦鹉:一只身体葱绿色,胸脯葱黄色,头脸橙红色,弯弯的嘴巴是大红色的;另一只全身鹅黄色,胸脯是漂亮的胭脂色,像天边晚霞。
红叶非常喜欢,欢叫着把核桃木鸟笼挂在屋檐底下,一只起名叫“阿南”,另一只叫“红儿”。
“可爱吧?”她信誓旦旦地,“等以后它们生了蛋,孵出小鸟,就给二弟一对,再给我弟弟一对。”
紧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展南屏递来一小碗活虫子,说是“它们吃的。”
红叶尖叫着跳到一边,让他“快扔掉”。展南屏不肯,“饿死你的阿南小红”。
她白丈夫一眼,用小米、瓜子、菜心、苹果和栗子填饱两只鹦鹉的肚子,没几天,两只鸟儿就大了一圈。
有了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红叶的日子充实多了,却不知怎么,越来越不舒服,过两天刚端起饭碗,就吐了出来。
米氏是有经验地,一边让女儿“给婶婶端水”,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月事?”
红叶恍然,脸颊一下子红了,低声说“迟了十多日,天寒,上月底感冒了,就没敢想。”乔氏也高兴起来,“八成是有了。”
府里是有医生的,比不上太医院的医正,给下人们看病绰绰有余。
不多时,红叶躺在米氏家床上,一位医生闭目按上她的右腕,过半晌,摇头晃脑地说:“脉如滚珠,是喜脉。”
泪水一股脑儿涌进红叶眼底,连床角挂的放着平安符的蓝色香囊也看不清了--周家是武人,米氏便不像太太小姐似的挂香料、摘鲜花,家中四处挂着平安符。
有了孩子吗?她自己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走路会绣花,或者会武术的孩子?
米氏把她留在家中,见她还要拿针线,笑道“好我的妹子,缓一缓吧,仔细伤了眼睛。”
傍晚展南屏回来,米氏的大儿子小球已经等在门口,小眼睛瞧着孔连骁和护卫们分开,在小厮书童的簇拥下进了内院,蹦蹦跳跳过去叉着腰喊“我娘说,红叶嫂嫂要生娃娃了。”
展南屏脚步一顿,满脸惊喜,又有一种“差不多该有了”的笃定,顺手把马僵抛给弟弟,一把提起小球,“你婶婶呢?在你家里,是不是?”
小球使劲点头,跨到他背脊,“驾,驾!”
周少光看起来比展南屏还高兴,挥着手臂:“请客,必须得请客!”
展卫东则沉浸在“自家要添丁了”的兴奋里,念叨着“随你挑!”
不多时,红叶见到风尘仆仆的丈夫,犹如一千年一万年没见过似的,张开胳膊就扑进他怀里。
沏了红糖水的米氏哎呦一声,笑着拉女儿出去了。
“展南屏。”她压低声音,“展南屏?”
展南屏紧紧搂住她,又想起她肚子里有宝宝了,连忙收回力气,轻轻拍打她后背,“在,在呢。”
红叶侧过头,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夫君,南屏哥,我有孩子了。”
展南屏嗯一声,“我知道。”
红叶的心像正月十五的烟花,在幽深夜空砰地一声绽放开来。
展南屏摸摸她散开的发髻,“前两天我还想,该有个孩子了,想不到就有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你吃饭怎么办?在嫂子这里,还是找个人?得找个人,你这人啊,闲不住,别干这干那了....”
红叶不停点头,紧紧依偎着丈夫,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裳。
第35章
展南屏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当天晚上,就给红叶找了个伴:
看花园的扈婆子有三个孙女,老伴在库房干苦力, 儿子年纪轻轻伤寒死了, 儿媳妇改嫁, 最大的孙女十三岁,求爷爷告奶奶找了个外院厨房打下手的活儿, 一个月两百文, 一家五口日子紧巴巴。
乔氏认识扈婆子,听展南屏说“给红叶找个人”,想起这家人来,下午过去说了。
扈婆子听说“大展护卫的老婆怀了孕,家里没人, 想找个小丫头跟着”,顿时喜出望外,对乔氏千恩万谢, 拉着两个孙女就要走,转念一想, 回屋捡了八个鸡蛋一包红糖,这才拖大带小到丁字跨院来。
这个时候,红叶正乖乖躺在床上喝卧了荷包蛋的小米粥, 展南屏不放心, 在旁边陪着。外面热闹起来, 周少光吴三定和展卫东回来了, 喊着“开坛酒”, 米氏下厨, 乔氏去外厨房买肉, 五六个孩子叽叽喳喳。
扈婆子跟着到了,在展家没找到人,便到护卫们的群房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见人就笑。
展南屏已经听乔氏说了,见扈婆子身边两个丫头目光淳朴,身板也有力气,衣裳破旧了些,却洗得干干净净,便满意了,对红叶说“你挑个吧。”
红叶招招手,拉着两个东张西望的女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吃饭了没有?”
高一点的说“二丫,十一岁”,矮一点的胆子有点小,怯生生地答“三丫,今年十岁了。”
红叶没少和小姑娘打交道,香橙也是这个年纪跟着她的,便选了大一点的二丫,“想不想跟着我?白天陪着我,晚上回去也行,留下也行,”
二丫见她温柔和气,长得又漂亮,便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吃的少,什么活儿都干。”
屋里的人都笑,扈婆子嗔怪“死丫头没见过世面”,听展南屏答应“每月两百文,包吃住”,喜得见牙不见眼。
吃过晚饭,红叶在展南屏扶持之下,带着二丫,小心翼翼走回自己的院子。
展定疆已经知道了,喜滋滋地对两人点点头,叮嘱儿子“好好照顾着”。展卫东则大包大揽,“嫂子想吃啥,想用啥?只管跟我说”。
红叶也不跟他客气,“想酸菜吃,除夕的酸菜羊肉锅子,想着就流口水。”
展卫东挤眉弄眼地,“嫂子别给我哥省钱,让我哥日日给你带北平楼的酱肘子。”
展南屏板着脸,“行啊,就交给你,每日给你嫂子带北平楼的菜,不许重样。”
红叶咯咯笑。
回到院子,她带二丫转了一圈,把厨房和净房指给小姑娘,又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指挥展南屏从箱笼取出棉被铺盖。
二丫见什么都是新的,感动得眼泪汪汪,挽起袖子就烧开水,擦桌子。
夜间红叶一点睡意都没有,枕在展南屏怀里,憧憬着“孩儿像你还是像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儿?”
展南屏满心敬畏地抚摸她平平的腹部,随口说“当然生儿子”。
这个人!红叶瞪圆眼睛,顿时不乐意了:“你不喜欢姑娘吗?”
他忙说:“不是不喜欢,儿子顶用,女儿练不好我们这一派的功夫,得另外拜师,送得远远的,到时候你肯定舍不得。”
说到功夫什么的,红叶就不懂了,悻悻地“那就不练功夫好了,姑娘家家的,练什么功夫!”
几句话功夫,展南屏反应过来,摸摸她散开的黑发,“女儿好啊,帮你干活,帮你带弟弟妹妹,还能给你做伴。”
红叶这才白他一眼。
两世为人,她吃过足够的苦,刚刚尝到甜蜜的滋味,心里隐隐约约盼望,自己能生个男孩子,能像展南屏一样,练功夫、见世面、行走江湖,而不是像她自己,日日夜夜困在内宅,周旋于炉灶与绣花线之间。
转念一想,原来的世界她膝下空虚,一辈子孤零零的,现在菩萨垂怜,有了亲生骨肉,还有什么不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