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女儿,自己好好疼她,喜欢做针线做针线,跟着爹爹练功夫便练功夫,长大嫁个离得近的人家,比不了丹姐儿娴姐儿那般的千金小姐,也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展南屏,夫君。”黑暗中,她依偎到丈夫怀里,“我想去大相国寺还个愿。”
展南屏想都不想便拒绝了:“乔嫂子米嫂子都说,满三个月才能走动,便是能走动了,也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又高兴起来:成亲之后,两人去庙里,红叶拜佛,他也许了“早日生个孩儿”的心愿,如今心想事成了。
他便说:“我去一趟庙里吧,若是你不放心,叫岳母也去。”
红叶答应了,心里算日子,等生了孩子,一定要去菩萨面前还愿。
第二天一早,二丫快手快脚烧水、做饭,别看人不大,干活非常麻利,不一会儿功夫,粥锅扑扑冒着热气。
红叶慢慢起床,正在洗漱,冯春梅已经进门。昨晚给吕家送信,冯春梅回家才知道,天色已经黑了,怕惊动她,便没过来。
冯春梅有一种“女儿给夫家添丁”的扬眉吐气,大张旗鼓地放下红糖和一只卤鸡,喜滋滋地叮嘱一堆“别逞能”“不能动剪子”“前三个月不能下地”,见院里多了个小丫头,悄悄一问,每月还要给钱,顿时不乐意了:“可见你是有钱了,钱烧的!不如让刘嫂子外甥女过来,给顿饭就行。”
刘嫂子外甥女粗手苯脚的,又是熟人的亲戚,轻不得重不得,红叶想都没想过。
“二丫是乔嫂子带来的。”她含糊过去,“您得去洗衣房,我也不能什么都指着两个嫂子。”
冯春梅只好不提,把二丫叫过来,见她人朴实,口齿伶俐,一时挑不出毛病,便带着去了一趟吕家认人。
展南屏放了心,说一声“给你带吃的回来”这才出门去了。
消息慢慢传出去,已经嫁人的绿云当晚便赶过来,拉着红叶的手,“可真快,要当娘了。”
红叶笑嘻嘻地,“你这妮子也一样,快点生个孩儿,跟我结个亲家。”
绿云带着新嫁娘的羞涩,握着脸“就这么定了,可不许赖皮。”
香橙也很欢喜,见到二丫就此住进红叶的小院,难免有些眼热,念叨着“若是我能陪着姐姐就好了。”
红叶自然也和香橙亲近,可惜,香橙是二房的丫鬟,她自己拿长房的月例,是不可能过来的。
“你现在不也练出来了。”她安慰香橙,把二丫煮的红枣粥和咸鸭蛋朝对面推推,“和你一屋的柳叶,不是得夫人看重?你学着点,等她升上去了,定会拉你一把。”
香橙点点头,忽然想起件事:“听柳叶姐姐说,老夫人来信,这两日便进京了,二爷派人在驿站等呢!”
马太太吗?红叶努力回忆,时隔十多年,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马太太是三天后进京的。
马太太风尘仆仆的,回马府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拜访伯爵府,马丽娘早早派人在门口等着。
只隔半年,马太太几乎认不出女儿了:眼窝陷进去,面色焦黄,瘦骨伶仃地倚在铺着洋红锦垫的贵妃榻,仿佛一朵开到尽头的花,一阵风吹过就滚落尘埃。
马太太是经过事的,不敢声张,亲热地拥住女儿“瞧你瘦的!”
马丽娘伏在母亲怀里,半天才出声:“娘,我就是吃不下。”
“吃不下,是厨子不中用。”马太太嗔怪地说,对徐妈妈横眉立目:“怎么不卖出去,换个顶用的?”
徐妈妈不敢接话,陪着笑脸:“是府里的人不中用。”
马太太指挥自己的丫头:“去,把我带来的百年人参送到厨房,让钱氏炖了鸡汤过来,再做不好,便不用伺候了。”
人参补强不补弱,以马丽娘的身体,是顶不住这么猛补的。
徐妈妈答应了,把人参送到小厨房,另让钱妈妈做了温补的红枣小米粥,清鸡汤,马丽娘爱吃的什锦豆腐脑过来。
有母亲陪着,马丽娘勉强吃了些,擦擦嘴巴“我刚起来,没洗面没擦粉,您就来了。”又说:“跟二小姐三少爷说,外祖母到了。”
又关心父亲:“娘,爹爹身体怎样?那山西的米,也不知吃不吃得惯。”
母女俩正闲话,一个青缎比甲、牙白棉裙的丫鬟在门口露了个脸,见马太太在,便没敢进来,却也不肯走远,在屋檐下立着。
马丽娘看着像莺歌,使个眼色,身边彩英过去问两句,回来说“莺歌说是有事,要亲自回夫人。”
马太太起身,往耳房走“日日听你说娴姐儿针线长进,我去瞧瞧”,马丽娘一把拉住母亲衣袖:“娘,女儿还有什么瞒着您的。”
又提高声音:“莺歌进来,干什么神神鬼鬼的?”
马太太依旧坐下,徐妈妈见情,招招手,带着满屋子丫鬟出去了。
莺歌战战兢兢进来,跪在贵妃榻前面,头也不敢抬。
马丽娘瞪她一眼,“话都说不清,要舌头有何用?”
莺歌忙伏低身体,声音发颤:“夫人,秀莲怕是有了。”
哗啦一声,粉彩麻姑献寿茶盅摔个粉碎。
马太太面沉似水:公卿之家与普通官宦之家不同,子嗣衿贵,二房已经有了庶长子,嫡子昭哥儿还小,抬姨娘是为了服侍爷们;冒出个庶子,谁来教养?马丽娘身体这个样子,岂不是添堵?
“你是干什么吃的?”马丽娘声音阴寒,仿佛四九天北京城上空的寒风,“你是收了秀莲的钱,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莺歌吓得磕了个头,略带结巴地答:“夫人,奴婢怎么敢?秀莲每次服侍过二爷,奴婢都服侍秀莲喝避子汤,绝对没有懈怠!夫人,别说秀莲,奴婢自己和杜鹃,也是不敢断的!”
马丽娘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判断这丫鬟有没有撒谎。
须臾之后,她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到堂屋:“去,把秀莲给我叫过来。”
伏在帘子偷听的徐妈妈缩缩脖子,恭声答应。
第36章
一盅茶时分, 秀莲便到了,正屋气氛冷得象冰。
说起来,秀莲原本服侍在马丽娘身边, 夜间便睡在床踏板, 前几日天寒, 受了风,鼻塞流涕的。
马丽娘怕过了病气, 便把她打发回去:“歇两天, 横竖我这里不缺人。”还派医生给她诊治。
想不到,这丫头存了心思,糊弄她!
想到这里,马丽娘气不打一处来,带着翡翠镯子的手掌狠狠拍在紫檀木矮几, 发出清脆的声音。“李秀莲!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吃里扒外,算计起我来了!”
来之前, 秀莲已经猜到两分,想不到, 进门就是暴雨雷霆,要把她捏成灰尘。
“夫人,奴婢不敢。”秀莲双膝跪地, 露出惊惶的神色:“夫人, 夫人, 这这, 好好的, 怎么就?”
马丽娘抓起母亲面前的盖碗用力一掷, 却没了力气, 盖碗咕噜噜滚到屋角,茶水撒到她自己大红洒金马面裙。
马太太忙按住女儿手臂,瞪着秀莲,就像瞪着什么脏东西似的:“你主子抬举你,是给你脸,你可倒好,不吭不哈的停了药,打算攀高枝?告诉你,想得美!”
事到临头,秀莲把心一横,诧异地问:“老太太,您说的什么,奴婢不懂?奴婢是伤了风....”马丽娘不耐烦地对莺歌扬一扬下吧:“你说。”
莺歌磕了个头,口齿伶俐地说“奴婢给秀莲煎的避子汤,秀莲十次有八次拖延着,不肯好好喝,奴婢催了又催才勉强喝。十一月十六,秀莲端着汤,说二爷有事,就先走了,拖到中午才喝;腊月八号也是,说汤冷了,硬是不肯喝,奴婢说,要来告诉夫人,她才喝了几口。”
马丽娘冷笑,秀莲咬着嘴唇。
莺歌又说:“这几个月,奴婢瞧着,秀莲小日子是在月底。秀莲的小衣裳历来是张婆子去洗,这个月却是小茉莉洗的,奴婢觉得奇怪,前几日秀莲伤风,大夫开的药,秀莲叫小茉莉倒在院子花圃里....”
秀莲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莺歌,只一瞬,便低头求饶:“夫人,莺歌素来和奴婢过不去,莺歌跟二爷时间久,却蒙夫人恩典,抬举了奴婢,莺歌早就恨上奴婢了!”
莺歌气得“你~”一声,毕竟在书房伺候多年,沉住气说:“夫人,空口白牙的,奴婢没有证据,奴婢却敢说,秀莲必定没来小日子!”
马丽娘呼哧呼哧喘着气,懒得再问,马太太已经催着徐妈妈“把府里的大夫找来。”
不光大夫,医婆也在院子里候命,片刻之后齐齐给秀莲把脉,都说“恭喜,恭喜,是喜脉。”
莺歌露出得意的目光,秀莲像被抽了筋,浑身哆嗦着瘫在铺着大红地毯的青石地面。
马太太一拍桌案,对徐妈妈喝道:“找人牙子来,连带李秀莲她娘她哥哥,给我一并提脚卖了!”
秀莲一咬牙,膝行几步,抱住马丽娘双脚,哀声乞求:“夫人,奴婢是和莺歌赌气,故意拖着她,让她没法回屋,并不是真敢不服汤药,否则,莺歌怎么早不说,晚不说,今日才来禀告?奴婢前几日伤风,医生煎的药苦的很,喝了大半,剩下的实在喝不下了,并不是有意倒掉,茉莉,茉莉!”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连滚带爬进来,哭哭啼啼便说:“药是我给姨娘煎的,比黄连还苦,平日吃完药,姨娘吃一颗蜜饯,那天蜜饯吃完了,姨娘便剩下一些。”
正是小茉莉。
秀莲喘过一口气,连声追问:“奴婢伤风那日,二爷没过来,莺歌不需煎避子汤。我倒想问问,莺歌你偷偷摸摸到我的院子,是想做什么?偷夫人赏给我的东西吗?”
莺歌猝不及防地,被扣上了黑锅,一下子急了眼:“你你,你撒谎,谁稀罕你的东西!打量二爷没赏过我?”
一个姨娘一个丫鬟,乌眼鸡似的互相等着,恨不得撕破对方的脸。
马丽娘听得头疼,抚着胸口冷笑:“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还不给我闭嘴!”
莺歌不敢再说,缩在地下,秀莲却磕了个头,梗着脖子说:“奴婢不知道怀了孩子,奴婢以为有莺歌,奴婢,奴婢不懂啊夫人!奴婢从头到脚,都是夫人赏的,夫人给的,绝对没有二心--夫人,奴婢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信不过谁,也要信奴婢啊!”
马丽娘微微动容,居高临下打量秀莲,半晌才说:“你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秀莲知道有救了,连连磕头,“求夫人垂怜!奴婢猪油蒙了心,奴婢知错了,夫人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莫要赶奴婢走!夫人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还要报答夫人呢!”
马太太冷眼旁观,想到女儿信里的话,便对医婆说“开一副打胎的方子,越快越好。若是不灵,你也不用在府里待了。”
医婆唯唯称是。
小茉莉浑身哆嗦,秀莲也脸如白纸,只有莺歌露出快意的目光。
夕阳一寸寸落下,玫瑰色的晚霞染红半边天空,把长春院中的松柏镶上一层浅红色的金边。
深夜时分,两个仆妇半扶半架,把秀莲搬回院子,放到卧室便走了。
迎上来的柳黄吓慌了:床上的秀莲脸色灰白,唇角破碎,鬓角被汗水打湿了,穿的不是走时的衣裳。“茉莉,茉莉,怎么啦,怎么啦到底?”
小茉莉胳膊捂着脑袋,抽抽搭搭的,什么话也不说。
柳黄只好用热水投了帕子,给秀莲擦脸擦脖子,找出一小罐鼻烟放到她鼻子下面。
过了片刻,秀莲“哎”一声徐徐醒来,突然捂住肚子“我的孩子!”
柳黄愣住了,缩回手,眼圈红了,悄无声息走开了。不一会儿,她用布垫着手,端着一个白瓷瓦罐回来,“刚好柳叶当值,我讨了来,姨娘趁热吃吧!”
揭开盖子,是半只热腾腾的乌骨鸡,马丽娘只喝汤,鸡肉剩了下来。
秀莲霍地坐起身,也等不及筷子,抓起鸡肉塞进嘴里,喃喃骂道“我且瞧着,她什么时候死!”
这个时候,伯爵府另一个角落的红叶也在吃鸡。
自从有了孩子,人人给她进补,顿顿有蛋有肉,展南屏给了米氏银两,让隔一天,给她炖只肥鸡。
不到一个月,红叶就吃腻了,见到炖鸡就头疼,根本吃不下。
展南屏便从外面轮番买了烧鸡、酱牛肉、酱肘子,红叶换了胃口,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是天福号烧鸡,浓油赤酱一只红艳艳的肥鸡,外皮泛着油光,筷子一触,骨头便脱落下来,鸡肉放进嘴里便融化,鲜美的不行。
红叶切开一半,留一只鸡翅、一大块鸡肉给二丫,自己吃得香甜,吃到半饱,才发现烧鸡肚子里塞满香菇和竹笋,懒得用筷子,拈起一块香菇塞进丈夫嘴里。
展南屏咔嚓咔嚓吃了,目光不像平时一般欢快,反而略带惆怅地望着她,被红叶发现了。
“怎么啦?”可能是怀孕的缘故,她非常敏感,舔舔油腻腻的手指:“跟我说说。”
展南屏欲言又止,长长叹息一声,“世子爷要出公差,我和卫东照例跟着,怕是,你得在家等我了。”
红叶怔怔的,隔了片刻才明白,新婚以来亲密无间的丈夫要抛下自己,去外地公干了。
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事后红叶自己也好笑,快当娘的人了,一下子成了个小孩子:“不去行不行?”
展南屏歉疚地握住她油腻腻的手指。
红叶撅着嘴巴,饭也不吃了,奔回卧室往床上一躺。
展南屏被逗笑了,走到床边,把她绣着翠绿缠枝花的鹅黄绣鞋脱掉,这才躺在她身边。“乖,最快一月,最迟一个半月,定会早早回来,嗯?”
要一个月啊?这么久?红叶用一块藕荷色素帕子盖住脸。
展南屏搂着她,抚摸她尚且平平的肚子,好言好语地哄:“我不在这几日,你在家想一想,若是儿子,叫什么名字?大名叫爹起,我们起个小名,好不好?若是女儿,又叫什么?等你想好了,我也就回来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