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人拉上,鎏金异兽纹铜炉上飘着淡淡的龙涎香。
卫君霖隔着雾色看她,虽不是第一次见,但依旧会觉得惊艳。
眼前的女子不过只着了身简单是素绿衣衫,长发弯成垂云髻,白玉坠静静地悬挂在耳侧,也足够碾压他从前见过的所有胭脂俗粉。
“你就是皇兄的妾室。”
乔茉跪下行了个大礼,以示默认。
卫君霖知晓她不会说话,没有过多为难,遂摆了摆手。
“起来吧。”顿了顿又道,“可会写字?”
乔茉点头。
“那便执笔同朕说话。”
不知他唤自己来究竟所为何事,乔茉忐忑上前。
眼前的少年天子虽然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但面对那张与卫君樾三分相似的脸,她便觉得周遭蔓延着无形的威压。
“朕听闻不日前你失了皇兄的孩子。”卫君霖淡淡道。
乔茉一怔,落下几笔:「是。」
卫君霖扯唇,许是年少的缘故,他虽然有同卫君樾相似的气质,却没有太过锋芒。
“你应该知道皇家不缺女人。”他又道。
“但皇兄待你已经超过了皇家该有的样子。”
卫君霖笑了笑:“朕听闻,你母亲在乔家的最后一日,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只剩最后一口气......?
“你说,她为什么会又多活了那么久?”
乔茉心口一凛,握笔的手几番着墨,却没有写下一个字。
不、不对。
她的母亲......难道不是他用来威胁自己的吗?
又怎么会......
“你真觉得我卫氏皇族会挟持女人与孩子么?”卫君霖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微微扬起下颚,眼里有不容侵.犯的骄傲。
而另一边的乔茉脑子里面却一片混乱。
母亲的身子向来不好她再清楚不过了。
以前都是靠着她日日熬药才能熬到现在,而她离开了乔家......
乔天朗会怎么对她,即便是用脚趾头去想都能想到。
所以——
猜想一旦成形,后面的蛛丝马迹便自发地开始构建整个脉络。
卫君樾.......所以是卫君樾他......
“朕这里留有一幅画,是你母亲生前留下的。”
卫君霖修长的指尖推来一张宣纸,只此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是母亲的笔触。
乔茉瞳孔放大,颤抖着手将它执起。
这幅画极其简单,暗夜亮着两颗繁星,映着下面盛开的一朵茉莉花。
乔茉倏地模糊了双眼。
不过寥寥数笔,她懂了其中含义。
「......陛下何以得之?」
卫君樾从未和她说过这些,那么眼前之人又是如何知晓?
“你不必知道。”卫君霖嘲讽一笑,缓缓收拢了拳。
皇兄那般高傲的人,哪里会和她去解释这些?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问。
乔茉憋回眼泪,点了点头,平复心情后写下一句。
「妾是殿下的妾室。」
“不对。”卫君霖眯眼,带了几分冷冽,“你是他的药人。”
乔茉握笔的手一顿。
“你可知药人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回答,卫君霖扯唇,一字一顿:“所谓药人,便是用那人的身体作为炉鼎,以阴阳调和或以血入药的方式献祭自身,供养受药之人。”
“而药人本身,不出一年,就会因气血枯竭而死。”
不出一年,气血枯竭而死。
乔茉蓦地愣住,连方才的惊愕都忘了。
以前她常常听到‘药人’的说辞,却从来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怪前些时候她会莫名吐血,那时她只以为是自己身子骤然衰败,还庆幸着等死逃离,却不曾料其中还有这般原因。
思及此,乔茉忽地察觉了不对。
“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还好好活着,是吗?”
卫君霖不准备再绕弯子。
“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你的药人。”
语落,乔茉瞳孔一缩。
“意外是吗?”卫君霖冷笑着站了起来,“朕也很意外。”
“南苍子告诉朕的时候,朕觉得他已经疯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可理智亦告诉他眼前的女子也并非罪人。
“今日召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朕无意滥杀无辜。”卫君霖居高临下地睥视着她。
“该怎么做,你知道了吗?”
话已至此,已经不言而喻。
......
日暮西山,银翘早在琉毓阁门口翘首以盼。
眼看着时辰就要喝药了可姑娘还没回来,殿下一定会要扒了她的皮。
乔茉回到摄政王府时,她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倘若耽搁了用药时辰,殿下知晓定要怪罪!”
银翘手头煨着汤药的匣子里硬是多放了几个暖炉,这才维持着原本的热气。
乔茉看着黝黑的药面,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气味太过浓烈,她竟隐隐闻到了几丝血腥味。
“姑娘、姑娘?”瞧她发呆,银翘着急地唤了几声,“再不喝药就要冷了,待饮了药再回去罢。”
乔茉回神,左手的袖中尚且拿着母亲的那幅画,右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执起药碗一饮而尽。
银翘终于松了一口气,将汤碗收好扶她上楼。
王府的夜晚一如既往地静。
沐浴过后,乔茉披散着长发坐到窗台边,点了盏小烛,细细地临摹着手头的画卷,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何处。
啪嗒。
忽然一滴泪落下晕开了墨迹,她忙撇开眼,胡乱地擦着眼泪。
可不知为何眼泪却越擦越多,她颓然地将画推到一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泪水顺着指缝下流,女子瘦小的肩膀在微弱的光影中颤抖。
她无声啜泣,脑子里面乱成一团。
卫君霖的话在她耳畔就像魔咒,一遍一遍地撕扯她的理智。
不,不对,卫君樾就是罪大恶极之人!
如果不是他,她就可以嫁给允珩哥......允珩哥也不会死,对......就是这样,他死有余辜!
此番出征,他最好葬身沙场,永远都不要回来!
可......
倘若真的追溯源头,这一切的开始难道不是乔家吗?
若非乔天朗利欲熏心,若非乔家根本不将她当做人看,她又怎会......?
白蜡由整根染成蜡油,窗边的女子彻夜未眠。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照上她时,她掀开眼帘。
银翘又按时送药来了。
乔茉站起来拉开门板,已经恢复了平静。
“姑娘……”
话没说完,她便饮下汤药,银翘稍愣,但也没多想,只是躬身退离时忽然被叫住。
“姑娘有何吩咐?”
「殿下的满玉楼又有新缎了,裁些来吧。」
理解她意思的银翘眼前一亮。
从前殿下为博姑娘一笑送来了无数锦缎都引不来姑娘侧目一眼,可今日姑娘竟然亲口说要那些锦缎,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她忙应声:“是!奴婢这就去!”
小丫头欢快地提着裙摆下楼,乔茉收敛了勉强弯起的唇。
她在门外站了会,望着天上风云变幻,又看向窗台上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新的茉莉花。
良久,乔茉收回视线走进屋内。
周遭的空气冷冷清清,一点也不像初夏。
她点燃了火折子,焰心倒影在她的瞳底,翻转着潋滟的光晕。
乔茉感觉眼中又有了几分湿气。
你杀了允珩哥,我也折了你的孩子。
从此两清了吧。
卫君樾。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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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涵埠城。
旁晚时分, 晚霞正当红,北宁军暂驻营地外,方昊等候已久。
听到不远处疾驰的阵阵马蹄声, 为首之人身形颀长,身后兵马跟随而来, 被夕阳笼罩成影。
“臣参见殿下。”
卫君樾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满身风尘。
“涵埠暂歇——”他朝后高喝。
“是!”
“是!”
......
将视线落在方昊身上, 卫君樾淡淡挥手:“起来回话。”
“是。”
男人脚步生风,方昊应声, 忙跟着他一道往内走。
北方战事迫在眉睫,为了更快地行至北宁军离禹京最近的驻扎地涵埠,卫君樾带着手下众人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三夜。
北宁军分为八个军部, 其下又分有数支支队,驻守于胤朝各部,若非战时皆各司其职, 如今北狄入侵, 叛贼横乱,也到了集结的时候。
“乔泽已经被我方缉拿, 不日便会送还归京,只是晋丰被弃之时百姓并未疏散, 北狄人入城时......”
“咳咳.......”
卫君樾沉着脸听方昊的汇报,忽然一阵气血上涌偏过了头。
方昊戛然而止,看他咳嗽不止,这才注意到今日的殿下脸色十分差劲。
他犹疑片刻:“殿下, 如今散乱的嘉钰军已被我军接管, 前日刚刚收整成编到了广陵, 北狄人暂且止步晋丰,我等可以从长计议,您可以稍作......”
“晋丰的难民如何了?”卫君樾出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方昊一顿,回道:“能救济到广陵的都救济了,但当初弃城太过轻易,北狄人野蛮强横,还有很多人并没有及时逃出。”
这话也在卫君樾意料之中,当初意外地在山上遇见被迫逃到凤鸾山的妇人,他便察觉了其中问题之大。
乔家可真是没有将朝廷放在眼中分毫。
思及此,他下敛的眼中闪过寒芒。
蛰伏到现在,也不差这些时间,好在最初便做了其他防备,才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做的不错。”
“殿下,现在的难民数越来越多,不仅是北边的晋丰,西边辽川的骚乱也引得不少人往广陵来,我们的营地不多,将士们也需要住所,总不能为了他们把我们的将士都赶出去吧。”方昊十分为难。
广陵作为北边连同晋丰和辽川的枢纽,不仅仅是晋丰失守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同样是和辽川相邻的城池。
“继续做。”
“可是......”
“可是什么?”卫君樾不耐挥手,“难民多便扩张营地,军饷不够就找朝廷要,本王担着。”
方昊被堵得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又眼神泛光:“殿下的意思是.......”
卫君樾抬眸扯唇:“不必再给他们机会了。”
......
方昊又同卫君樾禀告了其他几路北宁军的现况,直到最后一缕晚霞落入西山,远方不知名处隐隐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卫君樾动了动眼帘,不自主地往外看。
透过被卷起的窗帘,能看到外面层峦叠翠的山脉,与凤鸾山那边的光景不同,军队驻扎的地方向来是远离人烟的地方。
“此处还有住民?”良久,他问了一句。
“是,约莫山里村子的人,涵埠这边习俗晚上嫁娶。”
方昊叹道:“如今战时,大多男儿皆充了军,如今能留守在家中的恐怕少之又少了。”
“为国征战义不容辞,有何怨怼?”卫君樾收回视线,凉凉地瞥他一眼。
方昊哽噎,刚刚不过是随口一叹,倒没想殿下当了真。
他干笑两声:“那是自然,只是家中妻子儿女可能会有不舍吧。”
妻子儿女?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他的心,卫君樾太阳穴一跳,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百里之外的禹京城中,那个娇小的女子。
以及,他们也曾短暂地有过一个孩子。
胸口骤缩,他眉心一皱,握拳抵唇:“咳咳......”
“殿下您没事吧!”方昊忙上前为他倒了杯水,还没递过去就被他身后挡了回来。
“无妨。”
卫君樾薄唇泛白,平复半响后道:“下去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方昊一惊,可男人横过来的视线却让他没办法再多说一个字。
“......是,属下领命。”
他垂头躬身,撩开帐帘时恰逢南苍子赶来。
“卫小九——我说,你就不能跑慢点??”
他疾步走来,勾起茶壶大大咧咧地扬起来往口中倒。
等到再也倒不出一滴,南苍子没好气地将空了的茶壶随意一扔,十分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脉搏,可下一瞬又蹙起眉。
“我看你是真没把自己当个人,嘉钰军都已被收整,你便是迟上一段时间又有何妨?”
卫君樾对他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收回手,可方才胸口的那阵刺痛好似怎么都缓解不下去。
他不自主地用手捂住心脏,可不安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渍,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四肢百骸。
“血量够用吗?”
一听这话南苍子瞬间来了火气:“血血血!那可都是你的血!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像你一样找死!”
当初乔茉身子衰败,他饮了与她当初相当的药,从此之后便需以血入药才可救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