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大事,现在提及为之过早。”沈融冬再说出这句时,嘴角全是酸涩。
“我只是与你提议,若你不愿,那我自然不会强迫。”
“夜深了,”晏君怀起身,朝立于殿门外的宫婢道,“备水。”
“臣妾恭送殿下。”沈融冬心思,晏君怀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那么证明青荷现在是无恙的,她暂且能安心。
谁知他回身,上挑的凤眸里俱是笑意:“孤没说要走。”
若说得这般透彻,沈融冬还不明白晏君怀话里的意思,看在他眼里,便多少教他觉得她是在使欲擒故纵的把戏。
“臣妾为殿下宽衣。”沈融冬走到他身后,欲先将他披着的披风取下,他侧脸望过来,她心倏地一跳,指尖停顿在他肩侧,放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孤有些累。”
“臣妾不是正在为殿下宽衣。”
“今夜不想听到盼儿的吵闹,你让乳娘将他抱去吧。”
沈融冬抿唇,迟迟未应答。
“冬儿,”晏君怀的言色愈近暧昧,她的指尖明明攥着布料,却恍若碰触火炭,“孤只想与你合卺同牢,抵足榻间。”
他的气息亦渐浓厚,声音哑得不同寻常:“昨夜,孤未曾碰过她。”
殿中的时辰驻足,沈融冬耳垂晕开绯色,她别过脸蛋,手抓住的披风不知要不要松。
晏君怀同她说这般话她并未察觉到高兴,反倒凄怆堵在唇边无以名状。
“殿下,这样怕是不合规矩,”沈融冬道,“孟侧妃若在寝殿中苦等,殿下又该待她如何?”
“她在宫里宫外散播的那些谣言,你没听够么?”晏君怀轻道,“孤都知道,传出去是孤冷落了你,日日夜夜与她如胶似漆。”
这些话明明与青荷嘴里说过的那些相同,沈融冬睁大眼眸望他,晏君怀笑语晏晏,长眉微挑,漆黑色的瞳仁里映出烛火晃荡。
“孤应允你,会补偿回来,”他温声道,“不过她是盼儿的生母,冬儿该知道,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有母妃在,孤也不能惩治了她。”
抬出母妃,始终是晏君怀的好手段。
沈融冬点点下巴,乖巧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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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尚未来前,沈融冬由绿竹帮着,在铜镜前卸去妆面。
盼儿由乳娘抱走,晏君怀去书房先处理些未完成的事务,殿中空荡,绿竹握着沾了温水的锦帕,拭过太子妃娟秀明净的脸。
她窥着太子妃的神色,小心低声劝道:“太子妃,奴婢瞧殿下对您是真的上心,不过迎娶侧妃的第二夜,就宿在了您寝宫里。”
这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吗?
沈融冬嫁入东宫三年,因身体有疾,未曾与晏君怀有过亲密的触碰,她与他即使是如他所说般抵足榻间,向来也是恪守礼法。除了晏君怀印在她唇畔、或是额心的浅吻,其余的,她未曾懂得过。
沈融冬嘴角轻弯,回看向绿竹:“你是第一次来宫里吗?”
青荷在沈府没学过什么规矩,随她嫁进东宫后,处处条条框框,当初比现今更为肆意。
绿竹从名字样貌,到浑身的气度及言行,都像极了她。
不难猜出,晏君怀为了寻找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又更听他话的宫人,才特意挑中了她。
他只要想,日后还会有无数替代。
可他若真心待她,念着有几分旧情,也不该打着替青荷着想的名义,随便寻个城中的纨绔子弟将她嫁走。
他同她说过的那番话,其实她有认真考虑,眼下朝中情形她略有耳闻,兵部尚书年事已高,不需多久便会衣锦还乡,若晏君怀执意将青荷直接嫁给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那么她大概能猜出,他是为了拉拢他们,好等日后侍郎升任,兵部权力不离他手心左右。
好一招逢场作戏。
绿竹惶恐回话,擦拭着她脸的锦帕停下,小声回道:“是,当时太子殿下左挑右选,生怕奴婢不够机灵,伺候不好太子妃呢。”
沈融冬再笑问:“那你的名字,是他改的吗?”
绿竹敛眸,言色温吞:“奴婢听闻……先前伺候太子妃的婢女名青荷,想是太子殿下力求工整,所以为奴婢赐名了绿竹。”
“嗯。”沈融冬低垂眼睑,铜镜中的人逐渐卸去繁复妆容,艳丽的脸蛋蜕变成素净苍白,她眉心终于展露出一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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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怀从书房归来,正巧沈融冬沐浴过。
殿中熏香缭绕,沈融冬身着中单,自屏风后款款迈出,青丝如瀑,悬于身后。
两名宫人在殿中掌灯,晏君怀眼若星辰,薄唇轻扬,声含夸赞:“孤看着,还是这幅模样好。”
“殿下白日里不还说,臣妾艳丽些好看。”
“那是一时,若长久,还是太子妃天生丽质的容颜顺眼。”
沈融冬到他跟前,听见晏君怀道:“日后莫为了气孤,亦或是有求于孤,将自己装扮成孤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的模样……”
他的声音较于之前,显然更耐心、直白,像在替她着想。
“明日里孤告诉你青荷去处,今夜莫要再牵肠挂肚。”
沈融冬惊喜,迟迟顿在原地,道不出言语。
“穿得过于单薄,不怕体疾加重?”晏君怀将披风取下为她披上,沈融冬敛眸,道了一声谢。
“孤累了。”
“那殿下先行沐浴,臣妾在旁伺候。”
“不必。”
晏君怀声线浅润,细听都是在念着她,为她好。
几刻钟后,她与晏君怀在榻前相对。
宫灯陆续灭去,唯有明月登堂入室,从窗栏进来,映得地面一片清静如水。
沈融冬将披风取下,挂在黄花梨雕花衣架上,她忽然笑开,侧头问晏君怀:“殿下的披风好香。”
“想是书房中熏香浓郁的缘故,太子妃若不喜欢,明日孤让人撤换。”
“书房中的熏香,哪浓得过这处,”沈融冬道,“妾身喜欢,殿下不必忧虑。”
晏君怀似极累,淡声道:“那歇下吧。”
“是。”
沈融冬放手披风前,最后轻嗅了一下。缠绵缱绻的脂粉味浓,哪家的熏香,是这个味道?
昏暗中,晏君怀身形修长,她熟悉,又不熟悉。
沈融冬手指发颤,入榻后,晏君怀将锦被仔细掖在她身侧,身上似泉水清润,没了披风的味道。
他道:“还是你这幅模样叫我安心。”
她闭上眼睛,晏君怀的吻照样落在她额心,如蜻蜓点水。
原来不是不喜欢长久艳丽,只是不喜欢她艳丽。
第4章
沈融冬往榻里间蜷缩,给晏君怀留下足够宽敞空间,也无形间拉开他们两人的距离。
“怎么?”晏君怀见她略有异状,忙问道,“是不舒服?”
沈融冬恹恹道:“兴许。”
她不喜欢将有些话点明,若点明,那也太没意思。
晏君怀当即起身,沈融冬见到,惊讶迟疑道:“殿下,您……”
“去唤荀太医来,他一向为你调治身子,若有什么异状,他理当最清楚。”
沈融冬心中百感交集,喊住他脚步和收回不舒服的言语,都未能施行。
荀太医来得快,药箱置在春凳上。他将丝线悬于太子妃的皓白手腕上,仔细辨认,片刻钟后,绿竹解下太子妃腕上的红线,太医道:“太子妃乃是顽疾发作,需多加调理,少见些风。微臣开的方子照旧,只看能不能在平日照料得当了。”
太医退去,晏君怀揭开幔帐,眼中浓稠似墨:“荀太医为你开的方子,莫非你没有好好服下?还是外出得勤了些,若连遵从太医的话都不能够,怎么能盼着自己的旧疾康复?”
沈融冬羽睫轻颤,望回他,温声问:“殿下,你很在意吗?”
晏君怀冷脸,转眼便不提这桩。
他没过一会,厉声质问道:“太子妃的药还未煎好?”
沈融冬盯着他伪装出的一片赤诚,想若是有戏班子搭台演出,晏君怀在台上当是个中翘楚。
掌灯的两名宫女瑟瑟发抖,她们鲜少见过喜怒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眼下殿中亮堂,仍散不去他眉目中的阴鸷。
绿竹须臾过后,端着汤药进来,身后随着两名小太监端了甜食。
太子妃并不喜甜,只因汤药苦口,需以甜食辅佐,这是东宫中人尽皆知的事。
殿中暖意融融,太子殿下亲手端过药汁,肩臂成为太子妃的依靠,她小口啜着太子殿下亲手喂的药,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其他人见了都默不作声俯首。
晏君怀将见底的药碗放回托盘,握住沈融冬的手,她来不及抽离,眼睫一眨,便看清他眼底的关怀。
“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
她权当方才闻见的香味从未有过,晏君怀的披风,她只以为是熏香。他傍晚初来见她时,身上便带着香了,后来愈演愈烈,在书房里香味更是浓上几许,她全当熏香。
晏君怀将修长的指尖点在她额头,沈融冬一时不防,惊呼一声:“殿下…”
晏君怀眸色深重:“你啊,就是爱东想西想。”
沈融冬紧咬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晏君怀余光瞥住衣架上的披风,道:“我的披风上之所以会有那种脂粉香味,是因为孟欢来了书房,邀我歇息,而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再陪伴她。怜惜她体弱,将披风借给了她,她守在书房小半时辰,全因当时我过于投入,未能窥见她等候,这是我不是。”
晏君怀字字都在放低身段,沈融冬慌张,而他将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来,掷在地面。
“若太子妃不喜欢,孤让人烧了便是。”
“怎的这般爱吃干醋?”
“是吗?”沈融冬半闭眼,啜泣着答,“殿下是不是想同臣妾道明,其实殿下的披风并不是只给臣妾一个人取暖,而是其他人都有。”
晏君怀扯笑,漫不经心道:“孤偏偏喜欢你吃醋的样。”
沈融冬别过脑袋,装作意会不到他的意思。
晏君怀将手搭在她腰腹,下巴枕着肩头:“你如今是太子妃,不明白孤的苦心?”
沈融冬怎会不明白他的苦心,早该在那年雪花簌簌压满枝头,她听见殿中娇声软语那刻,就该明白。
晏君怀爱她脸上的天真稚气,也爱看她发作起来时的别扭模样,但他同样爱与其他女子的温存。
他徐徐在她的脸上亲吻,她臊得处处绯红,她猜忌他与其他女子,吃醋得在他眼里甚是可爱。可是其他女人媚骨天成,他同样觉得可爱。
她这样的花朵虽不能采摘,可光是看着,也极为有趣。
沈融冬逐渐扒开晏君怀的手,背过他道:“殿下,臣妾想歇息了。”
晏君怀大概是趣意刚来,就没了,他手扶在她的肩头,隔着单薄中单,他的指尖滚烫如火:“冬儿,孤是个男人,何况国之储君。”
“嗯。”沈融冬不轻不重地模糊应道。
晏君怀接着道:“不可能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
想必他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火,见她还使着性子,便再也不能将她的举动当做情趣。
沈融冬迟迟点头,揣住微跳的胸膛:“臣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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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内,早市街头人头攒动,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四处往来,天下脚下一片繁荣昌盛。
临近东城门的寻常坊市,天子特令建成蛐蛐斗场,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贵族,闲暇时总会抱着蛐蛐罐,来这儿斗上一斗。
日头晒得街道两旁通亮,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一身光鲜亮丽,手中汝窑烧制出来的雨过天青色蛐蛐罐引人注目,一群纨绔子弟见了,少不得目光辗转流连,盯着无一丝花色都比寻常蛐蛐罐更为精致的瓷罐,忍不住赞叹:“赵兄,你如今这般意气风发,怕是今天要连赢上几局才行。”
赵朗笑着,并不附和他们。
“你们懂些什么?”有位纨绔子弟上前挤开其他人,笑着恭贺道,“赵兄如今得了太子殿下垂青,谁人不知太子妃身旁那贴身侍女也是天香国色,虽说宫人身份配不上赵兄,可就是暖床添香,那也是极好,你们说是不是?”
“所以李兄此言,赵兄的底气不在于他手中这新蛐蛐罐,也不在于他新收来的铁将军,而是在于太子殿下送来的侍女?”
“那是,赵兄艳福不浅,光是一眼,我瞧见心都要酥了。”
……
赵朗有苦难言,将蛐蛐罐放在场主眼前,由他放进比笼,同对手的蛐蛐比较身形色泽。
“尽说什么瞎话?”赵朗看似正经道,“嘴碎我也就罢了,若是连太子殿下及太子妃都要牵连,小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其他世家子弟顿时不语,闹市里人多眼杂,几位玩得开的逗趣还成,若是有人正经起来,以此为恐吓,那还继续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们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的蛐蛐大战,胜败难分,铁将军与对面的斗娘子痴缠恋战。
赵朗瞥向自己对面面巾遮面的青年,他的蛐蛐罐乃是玉制,一双多情似笑的桃花眼沉着,修长的手始终捻着一枚棋子,圆润光滑,与他粗糙的肌肤大相径庭。
这位青年比赵朗的服装更为华丽,罐子也只赢不输,气度更是百里挑一。
其他围观的人见着,渐渐地将注意力转移至他的身上。
铁将军威风虽威风,可禁不过斗娘子的苦苦纠缠,拖到浑身气力尽失,终于蜷缩在罐子一角瑟瑟发抖。
赵朗面有愠怒,看着对方人道:“阁下这般眼生,莫不是刻意来砸场子的?”
青年笑道:“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