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权当没听见,碎步跟在沈小将军身后,他脚步不停,她便也两步并做一步。
沈温侧目,几分不耐烦:“我认得路。”
绿竹低垂眼睑,怯怯道:“太子妃让奴婢为沈小将军领路,那么这便是落在奴婢肩上的重担,不能令太子妃指望落空。”
沈温问:“你叫什么?”
绿竹讶异于沈小将军的突然问话,更将脑袋低着,不敢直视半分:“奴婢名唤绿竹,是太子殿下赐的名。”
沈温没再言语,他清楚看见小姑娘的耳朵尖逐渐沾染绯红,脖子埋得低低的,兴许是将他那句话听了进去。
“我不是存心说…”
“什么?”
“罢了,”沈温道,“没事。”
他们路过座偏殿,绿竹虽然来东宫只两日,可早已将上下左右方位摸清,眼前这座宫殿,俨然是孟侧妃的居处。
她连喊住沈小将军:“沈小将军,那儿不能去。”
沈温回过脸来,好笑问道:“为何不能?莫非是藏掖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绿竹在他眼也不眨的注视下,涔涔冷汗直冒,她心虚地转着眼珠子,胡诌道:“那…那里,是死过人的地方,常年都会有人见不着的可怕脏东西。”
沈温嗤笑:“你连撒谎都不会,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放心你跟在太子妃身侧的?”
他没理会绿竹,径直朝偏殿大步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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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接到绿竹的回禀,是在几刻钟过后,绿竹哭丧着脸,担惊受怕模样:“太子妃,大事不好了,沈小将军这身上像是长了几双眼睛似的,偏偏知道往哪儿闯,他不仅看见孟侧妃抱着小皇孙哄,还见到太子殿下对他们纵容宠爱,沈小将军火气一时没憋住,这才为了帮太子妃您出头,竟然将太子殿下打了一拳。”
沈融冬惊住,她从一开始见沈温来找她火气只增不减,话里三两句不离晏君怀的过错,就大致明白他对太子成见颇深,撞见这样一幕,出气在所难免。
她搁下手中纸笔,随绿竹前往察看。
另一边,晏君怀拭了拭唇角血迹,如同不曾挨过那拳,方才沈温站在阴暗的避光处,他一时没察觉,现在他收了拳头,恭恭敬敬行礼:“臣此番进宫是看望太子妃,没成想同殿下久违,这才心下难耐,忍不住试上一试,想看看殿下是否能够躲过微臣这拳,不曾想,殿下仍同那时候别无二致……”
明着在含沙射影,晏君怀压下火气,不温不火笑问:“是何事令沈小将军如此大动肝火?”
沈温道:“太子殿下扪心自问,理应知晓。”
晏君怀须臾想清由来,更笑道:“是太子妃同你说的?”
沈温见惯了他波澜不惊的假模样,肝火正因他唇角的血迹消散去些微,少间又直冲上头颅:“殿下看来是问心无愧,可如若微臣不曾在无意间打探到青荷的消息,只怕等生米煮成熟饭,冬儿还蒙在鼓里。”
“殿下,是臣妾的错,”一道不合适宜的声音突兀插进他们的谈话中,沈温与晏君怀同时远远望去,沈融冬匆匆的脚步止住,她倏一抬头,晏君怀伤口鲜明,映入她的眼帘,他目光意味深长,直直同她对撞,明明受了一拳,又看不出丝毫的落拓散乱,她到跟前福着身子,“是臣妾在兄长来看望时因为些有的没的小性子,暗地里数落了殿下几句,说起来全怪臣妾,因此愿替兄长担责。”
晏君怀的目光愈发说不清道不明,落在沈融冬雪白的颈间,她佝偻更甚,没再直视他,场面静到落针可闻。
他在有些事上倒算拎得清,片刻后,声音冷淡落下:“有沈小将军这样的好兄长心疼太子妃,孤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是孤近日疏于武艺,令沈小将军失望了。”
沈融冬微抬眼,瞧见他的唇角血丝可怖,缓了口气道:“不若由臣妾来为殿下上药。”
晏君怀看似笑,实则暗藏刀锋:“沈小将军若是能同太子妃学着一点半点,再替她着想,孤也无需太子妃操劳。”
沈温审时度势,顺着晏君怀的台阶下,“来日方长,臣定当聆听殿下教诲,向太子妃多多学习。”
“你们二人兄妹情深,”晏君怀眼中没什么热度,“孤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沈小将军屡次过于莽撞,若不是这拳落的是孤脸上,到时候宣扬出去,难堪的只会是沈家,更甚牵连住太子妃,风头过盛,终究不是好事。”
“是,”沈温低头咬牙,“臣谨记。”
沈温离宫,沈融冬回到寝殿寻找伤药的期间,余光瞥见绿竹神情呆滞,像是丢了魂魄,她不免问:“想什么呢?”
绿竹思绪本来在飘离,被太子妃这声生生拉回来,她脑子里混乱得紧,零零散散,皆是沈小将军丝毫不畏惧太子殿下,果断挥出拳头,不见拖泥带水。
她怯怯回:“就是觉得,沈小将军今日身上穿的衣裳真好看,也不知道是城中哪家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做工。”
沈融冬笑说:“我阿哥穿的衣物向来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绿竹低低应了句,难掩失落。
沈融冬又故意问:“你没瞧见太子殿下身上的衣裳吗?全都是由金丝织成,你不去惊讶他的衣裳,反倒惊讶沈小将军?”
绿竹看实在藏不住,匆匆吐了实话:“太子妃,一开始奴婢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沈小将军同您有七八分相似,好看是好看,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略有几分孱弱……后来见到他,打了殿下那一拳,沈小将军同您的区别出来了,看着…相当英气。”
沈融冬不免好笑,沈温自年少起出征,身上的英气自然不会少。
但是他回京里,就如同鸟儿被桎梏在手心,于晏君怀面前委曲求全,也不知道折了他面子没?
沈融冬想着便道:“看来你是将人藏在心里,好看的不是衣裳,是人。”
绿竹赫然羞红了脸:“太子妃,您就别取笑奴婢了,奴婢都要羞死了……”
沈融冬余光里,绿竹的脸庞羞赧不退,她又忆起沈温之前说过,绿竹同青荷长得也有几分像,收了神情,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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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及太监都屏退左右,寝宫里只余岑寂清净。
沈融冬的指腹沾了微融的膏药,缓缓涂抹过晏君怀伤口,唇角裂的并不深,就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晏君怀忽的抓住她手:“你兄长这拳,打得倒狠。”
沈融冬道:“殿下不是说不计较了?”
“你在外人面前,才会对我恭敬,”晏君怀道,“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打过来的,现在孤在其余外人的眼前,还得继续挨打?”
沈融冬被他逗笑,但是随即,收拢笑意。
沈融冬在幼年与太子表哥相识后,他时常来沈府看望她,大人们偶尔会打趣:“看冬儿,黏表兄的程度竟比胞兄还亲。”
但即便是这样,她同晏君怀不慎生出些些微间隙,沈温就不会顾得上君臣之礼,间接借着操练太子殿下的名义,时不时帮她出气。
印象里最深刻的一次,沈融冬拿着晏君怀编的草蛐蛐割伤了手,沈温在同晏君怀切磋武艺的过程中,让他明里暗里吃遍了苦头,警告他日后不许再将男孩儿的玩意拿来给她玩。
“若是不听话,冬儿便不嫁给你了。”这桩借口,一用便是数年。
但眼下是眼下,幼年亦是幼年,昨昔都已成为过去。
沈融冬刻意不理解他的亲近,低低道:“殿下昨夜里所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晏君怀缓缓放下她的手腕,不过眨眼间,回归了冷清:“沈温既然找上门来,想必你们早商议好了解救青荷的法子,现在明知故问,是想要孤觉得亏欠你?”
沈融冬摇摇头:“臣妾并未。”
晏君怀眼光注意到桌面上未临摹完的碑帖,问道:“方才一直在练字?”
沈融冬道:“练字清心。”
晏君怀笑着起身,一眼扫完碑帖的字迹,问她:“为什么不临王羲之的兰亭序?”
沈融冬道:“臣妾更欣赏王献之的恢宏。”
晏君怀深深望向她:“冬儿,你是否同你三哥那般想我?”
沈融冬更违心地道:“臣妾并未。”
晏君怀叹了一声:“我虽希望青荷能落得个好去处,可若被你长久记恨,那么我也犯不着去干那蠢事。”
沈融冬轻扇眼睫,低嗯了声。
宫灯憧憧,晏君怀踏向外,“孤应允过,今夜去孟欢寝殿。”
沈融冬一动未动:“恭送殿下。”
第7章
入夜前,乳娘将盼儿送了过来,沈融冬抱过他,乳娘传话道:“太子殿下说了,不会再有下次。”
知道言下之意,是晏君怀不会再让孟欢见着盼儿,沈融冬颔首过后,抱着盼儿往榻边坐。
宫灯陆续灭掉几盏,只剩烛光微晃的最后一盏,沈融冬在昏暗光线下哼着儿时记忆尤深的歌,哄着怀里婴孩入睡。
他不像往常那般听话,以往她随意哼唱几句,他逐渐乖乖睡下,但此刻闭着眼睛有一声没一声哼唧,似乎是极度不舒服。
沈融冬让绿竹提着宫灯过来,烛火微弱,照见盼儿的脸小得可怜,皱巴巴紧成一团,摸了把额头,发烫到骇人。
绿竹心慌,一眼指出:“太子妃,这是温病,奴婢幼年时家中没什么人照料,奴婢的弟弟,就是夭于温病。”
沈融冬镇定道:“去传太医,再将太子殿下请过来。”
绿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乌鸦嘴,庆幸太子妃没怪罪,连掴了自身两掌,同殿门口守夜的太监分路去行事。
太监领命穿过数条游廊,一步不停来到殿下歇息处,门口的两名宫人不识眼色,拦住他道:“这是戌时,殿下及侧妃早已歇下,公公来叨扰什么?”
刘裁从进东宫的那一刻起,太子殿下便吩咐了,只要是太子妃的事,他都得当成天大的事来对待,哪怕现下太子殿下正同孟侧妃在就寝。
他扯开了嗓子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小皇孙殿下发热了,眼下太子妃一筹莫展,正抱着小殿下垂泪呢!”
说罢,他瞪了门口两位宫人一眼:“若是耽误了小皇孙,你们担待得起吗?”
晏君怀披上衣袍很快从中出来,只见素来在沈融冬身侧服侍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面:“殿下,奴才方才说的便是全部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晏君怀走过他身旁,步履渐快,朝花攒锦聚的游廊深处踏去。
“殿下,”谁知孟欢的声音喊住他,仓卒过来,“妾身也要一道。”
她上前握住太子殿下的指尖,怎料他不动声色抽离,孟欢的手心里顿时一片冷寂,仿佛上面残存着的热气都是幻象。
“您不必如此为难,”孟欢徐徐笑道,“妾身也是惦记小皇孙殿下,即便只在殿外望上一眼,能够确保他安然无恙,妾身便心满意足。”
晏君怀无动于衷:“孤去去就回。”
直至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游廊里,太监心急火燎地跟上,余下两名自知没尽到本分的宫人,脸颊迎来火辣辣的两掌,听得侧妃恨恨道:“要你们在这里守夜有什么用?”
余光里侧妃死死扣住自身的手,脸上不复任何温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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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太医为盼儿诊断过,施针期间,他的脸仍然皱巴,稀疏的眉毛拧紧。
沈融冬心下不安,攥着锦帕一眼不落,正敛声屏气,听得刘裁传报:“太子殿下到!”
晏君怀踏过门槛,来到榻边询问道:“何时有的症状?”
“臣妾抱着他,有一阵过后,”沈融冬道,“是臣妾的罪。”
“不过也有可能,病症早已潜伏。”
晏君怀闻言,紧紧锁着她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中窥出答案。
“白日里,盼儿一直在孟侧妃怀中。”
晏君怀沉吟:“你的意思是,孟侧妃虎毒食子,故意用盼儿诬陷?”
沈融冬抬睫,轻巧地注视着他:“所以臣妾除了传唤太医之外,更是请了殿下前来定夺。”
晏君怀莞尔,方才的沉吟恍若假象:“温病一年常有,眼下好转即是,太子妃何必较真根源?”
沈融冬面不改色:“臣妾是在警惕这样的事件,以免日后再次发生,况且盼儿是臣妾的儿子,若是有他人心存不轨,臣妾定不会手软。”
晏君怀没往她说的方面揣测过,只想尽快消去她的胡思乱量,但见到沈融冬神色认真,口中不免一松:“那你想让孤如何定夺?”
沈融冬摊出手掌,掌心里躺着张字条:“臣妾已让乳娘将白日里盼儿接触过的食物一一写下,荀太医看过,其中并无哪两种食物相克,但盼儿发病并非毫无由来,由此可推测,许是受了外界影响,譬如见风,又或者是接触冷水…”
“够了,”晏君怀眉头微皱,变了脸色,“既无真凭实据,那么想必是偶然,天底下哪会有亲生母亲存心去伤害自身的孩子?”
“孟侧妃若是使得盼儿在臣妾手中发病,那么待到殿下追责,臣妾的罪名便是照料小皇孙不周,殿下难保不会将盼儿交还于孟侧妃抚养。”
晏君怀问道:“可孤今夜在侧妃殿中歇息,她何苦闹出这样一场?”
沈融冬清浅一笑:“盼儿都在侧妃寝宫,何愁殿下不会去?”
晏君怀怔忪。
她更笑靥如花:“即便此事殿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孟侧妃一向受到殿下宠爱,怕是也不缺这一回两回。”
晏君怀薄唇微抿住,他揭开床前帷帐,荀太医正施完最后一针,额间轻松许多:“殿下,小殿下已暂无大碍。”
沈融冬同样看来,望向床榻,唇角不自觉间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