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笑着,将准备好的桂花蜜洒在切成小方的白糕上,晶莹润泽的琥珀色花蜜四下流动,再施以小瓣的海棠花作点缀。
这道糕点极其简单,阿娘说过,口腹之欲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她当时跟在她身旁成年累月积攒下不少方子,可是在岁月磨砺中逐渐忘记大半,唯独这道不甚精致但经点缀后堪能摆上台面的白糕,几乎是镌心铭骨,当下拿来应付晏君怀再好不过。
沈融冬将做好的白糕分成三份,两份装盒,一份留给了厨房里面的人。
她想过了,虽然青荷的话乍听上去不让她欢喜,可她单为在宫中护住她的人,也该讨好晏君怀,不让他再有机可趁。
同时这样,也算给了青荷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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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提着食盒回寝宫,半道途中,正巧撞见了四处寻她的绿竹。
“太子妃,”小姑娘的眼睛红着,“您这是去了哪儿?教奴婢一顿好找…”
歉意顿时涌上心头,沈融冬从食盒里拈出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尝尝。”
绿竹迟疑地嚼着,巴巴问:“这是,太子妃您自己动的手?”
沈融冬方颔首,绿竹眼睛更红:“原来太子妃,竟是嫌弃奴婢做的糕点不够好吃。”
沈融冬忙安慰她:“沾了太子殿下的光,你还不知足吗?”
绿竹眨眨眼睛,似乎是逐渐明白到了她的深意。
“太子妃,”她恍然大悟,“您是想通了?青荷姐姐说过的话,原来您都放在心里。”
“嘘。”沈融冬拉着她,往寝殿里走去。
刘裁守在殿门口,远远便瞧见了她们,只是不显忙慌,临到眼前,才牵动了下鼻子:“太子妃您做的糕点,奴才只在您进宫里的头一年吃到过,现下闻到,真是怀念。”
绿竹惊讶:“公公也知道是太子妃自己动的手?”
“咱们太子妃啊,就是嘴硬心软,”刘裁笑着道,“咱家跟在她身边三年,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吗?若有人设身处地地为她好,那么太子妃能掏心掏肺。”
绿竹望了眼在她看来,一贯都是清冷沉着的太子妃,对后半句将信将疑。
他们移步殿内吃着糕点的同时,不忘挖空了心思称赞,刘裁是进宫多年的老人,马屁更是拍得一等一的响:“太子妃您随便动动手指头做的糕点儿,若在这世上论第二的话,那么无人敢称第一,太子妃,您得闲了可以再做一些,到时候拿去给丽妃娘娘尝尝,也给陛下尝尝。”
沈融冬没想过那么远:“殿下与本宫是夫妻,他尝尝无妨。可陛下同丽妃娘娘他们吃惯了精致小食,哪能看得入眼这个,日后等做了更考究的,再呈给他们。”
绿竹嘴里咬着糕点,忽然含糊不清道:“糟了!”
刘裁看向她:“大惊小怪做什么?”
绿竹咽下嘴里的小半块白糕,唇边花蜜没来得及抹,就急急道:“崔侍卫是今早同咱们一块儿出去的,现下咱们在这儿吃太子妃做的糕点,独留下他一人,是不是不太好?”
刘裁嗤笑:“崔侍卫跟在太子殿下身旁,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有?再说这么久没归来,该是被赵府留着用膳了,你担心他做什么?”
“赵府自然不会留崔某用膳。”
崔进的声音清清楚楚,跟在刘裁话音的后方。
他不动声色出现在殿门外,整个人如同一圈黑色剪影,行完礼道:“太子妃,属下已经完成了使命,特地来向您回禀。”
刘裁被当场抓包,讪笑着,多少有些坐立难安,只能招呼道:“崔侍卫,快来,太子妃的手艺想必你也在怀念吧?”
绿竹跟着劝起来:“是啊,崔侍卫,太子妃特意给殿下做的糕点,这下我们算是一道跟着沾光。”
崔进毫无反应,杵在殿门口,活生生是一截木头桩子。
沈融冬本来任由他们谈话,唇莫名动起来,插上了句:“崔侍卫,你挡着我们的光了。”
崔进疑惑地转头看向天色,掌灯时分,暮色苍茫,哪儿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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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进足在门口迟疑片刻,才领悟到太子妃的意思。
他走进殿中,拈起盛在盘里的糕点,一枚三两下嚼完,全程不露神色,吃完语声平静:“太子妃自从想到给殿下做糕点,人也精神了不少,竟还会和属下开起玩笑。”
沈融冬提起食盒,看他也没再继续吃的意思,朝暮色里走过去。
“太子妃命属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可这任何人,其中包不包括太子殿下呢?”
“若是本宫说包括,想必崔侍卫也会如实向殿下告之?”
崔进被戳穿想法,步履渐缓,只听太子妃余音袅袅,几乎是绕上梁柱。
“不过还是感谢崔侍卫,至少你在告之殿下前,先来同本宫道明,教本宫不至无法应对,”沈融冬轻道,“可本宫还是想劳烦你,在殿下面前先勿声张此事,本宫自己会向他透露。”
既然决心同晏君怀和解,那么他们之间横亘的坚冰,该由她去瓦解。
檐廊下,崔进观着太子妃侧脸,眉目一挑:“太子妃不过半日,当真是有所变化。”
晏君怀的书房名为景行阁,取自诗经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若他平日在书房里处理政务,那么东宫上下,都没什么人胆敢去打搅他。
沈融冬与崔进一路行至景行阁,守门小黄门通传过后,出来神色犹犹豫豫:“殿下忙了一天的政务,眼下正累得趴在案上睡着了,奴才方才给他披了件外袍,也不见殿下有醒转模样,不若太子妃这糕点,便由奴才代为转交,待到殿下醒来再食用。”
沈融冬将食盒递过去:“那么有劳公公,除了糕点外,记得让殿下用晚膳。”
“那是当然,”小黄门接过,“殿下若是醒来吃到太子妃亲手做的糕点,只怕高兴到不知道能成什么样。”
崔进护送沈融冬回寝宫,没料到太子妃暗自思忖,随后出其不意地问他:“崔侍卫可知道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依属下看,应当是黄河水患,”崔进想了想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但最令陛下忧心的,还是黄河水的治理以及四处流散的灾民,朝臣百官想尽了法子,无一奏能被陛下启用,因此殿下连夜来也未曾睡过好觉,若能先行解决问题,不止两岸的百姓能得到安宁,殿下也能睡上好觉,亦能被陛下更器重。”
“原是如此,”沈融冬若有所思,“黄河水的治理,并非一日两日之功,殿下寝食不安,只怕迟早会拖垮身子,不若本宫去文渊阁翻翻典籍,若有些用的,由崔侍卫一并抱过来,应当多少能替殿下减轻些负担。”
崔进笑道:“太子妃真是蕙质兰心,殿下有您实属福气。”
他们快要越过景行阁时,沈融冬行在内侧,无意间朝雕花窗栏那边望了一眼。
只一眼,刹那间手脚冰凉,血液似乎从脚底涌上了天灵。
她看过去的那道缝隙里,晏君怀的书案上是摊开的奏疏,他神清骨秀,如朗月微风,身着的月白色长衫松松垮垮。孟欢柳腰被他的大掌桎梏,堪堪坐在他腿上,面上挂着一层薄汗,含羞带怯,薄纱寸缕显尽了风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方才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一眼间,沈融冬好似被拉扯回到了一年前。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她从噩梦里醒来,寻晏君怀不见,赤着足踏遍宫中所有角落,在一处偏殿里看见了他与别的女人。
他们的身影重叠在红帐后,殿中熏香甜腻诱人。女人的声音,也好听得紧。
床帐垂下的四角都悬挂着铃铛,床脚每次不堪负重吱呀一声,铃铛便跟着摇晃,她站在外面,从缝隙中,听了半宿。
“殿下,姐姐给你送糕点来了,”孟欢拈起书案上的白糕喂至他唇边,“说是亲手做的。”
晏君怀没动声色。
孟欢犹疑,试探着咬了一小口:“是不喜欢吗?咦——”
她连将吃进嘴里的白糕吐出:“这般甜,糕点本身也没什么味道,不好吃。”
晏君怀看了她眼,将她从身上推开:“说是亲手做的,实际怕是随便交代了厨娘,宫里的厨娘本来就手艺不精,你若是喜欢糕饼点心,届时让母妃赏你些贡品。”
“不用了,”孟欢肤若凝脂,巧笑倩兮,“还是由妾身下次做给殿下吃。”
“太子妃,”崔进作势要跟过来看,“您看见了什么?”
“没事。”沈融冬匆匆扯着他的衣角,朝前走,一眼都未回过头。
作者有话说:
男二下章出现!
第11章
沈融冬步履不停,回到自己的寝宫外,拽着崔进衣角的手方才松开。
她的脸颊绵延渗出细汗,崔进回忆起方才太子妃的举动,觉得她如同是在逃命,躲藏可怕的事物一般。
他不解:“太子妃,您方才在窗栏前站了许久,属下惦记着尊卑,一时也不敢同看过去,可属下大致能明白,您看过去的位置是殿下的书案,莫非您看见的,不是太子殿下的睡颜?”
沈融冬心下未安,搪塞道:“是殿下的睡颜,不过睡着了比较罕见,以至于本宫看见,一时间看得怔了。”
崔进见她执意不说出口,也不再强行追问。
崔进离开后,沈融冬踏进庭院里,一眼望见绿竹同刘裁一道,两人围着院里的几棵翠竹看。
“你不知道,这些翠竹都是在太子妃进宫的第一年里,同太子殿下两人亲手栽种下的,”刘裁夸大其词,“他们二者的情感,也如同这苍翠挺拔的竹子一般,从幼时至现今,日后定然也会万古长春。”
“奴婢的名字,不就是绿竹?”绿竹琢磨到了意味。
“对啊,”刘裁逗她,“所以殿下特意挑中你,将你送来太子妃身旁。”
他们本来是趁着太子妃还没回宫,闲暇时在这里打发时间。刘裁是老人,给绿竹介绍宫里宫外是本分,以免她不熟悉宫中事物,触着了太子妃的逆鳞。
可他断然没想到,太子妃会这么早归来,不动声色靠近,听见他们谈话后,悠悠问:“这些竹子好看吗?”
绿竹下意识点了下颌:“好看。”
刘裁噌地转过脸:“太子妃,奴才以为,您会同殿下一道晚膳呢。”
月色攀上竹枝,又不为人知漏过叶缝,斑驳陆离碎在沈融冬的肩头。她身形单薄,沐在月影下,莹白的肌肤说成与景致融成一体,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既寡淡,又不容置喙:“本宫明早醒来,要见不到一株竹子。”
绿竹不知所措,呐呐道:“太子妃,这些竹子…不是您与殿下的留念吗?怎么要伐了它们呀?”
“荀太医早前劝慰,本宫的病体最好是寻处世外桃源的地休养,”沈融冬道,“本宫觉得也对,于是明日去崇恩寺烧香礼佛前,打算多备上一些上上签。”
“崇恩寺的上上签一向难求,”刘裁连朝绿竹抛了眼色,殷勤道,“若太子妃有了这么多上上签,便不怕摇不中,好运不上身了。”
绿竹张了张嘴,全然讶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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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的栖霜宫前院原本是郁郁葱葱,当翠竹一夜间砍伐光,失去清风过林时的喧杂,冷意便凭空而至。
沈融冬的脚边煨着掐丝珐琅足炉,她提笔在宣纸上留下墨痕,不消小半个时辰,晏君怀下朝后,果真如她所想般不请自来。
沈融冬没搁笔,一字不落将昨日里赵府发生的事及青荷回沈府的事同他坦白。
而后,她的话声娓娓,慢条斯理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前两日不仅照料小皇孙不周,眼下更是拒绝您为青荷安排的亲事,因此臣妾愿去崇恩寺斋戒一段时日,孜孜誊写佛经,替陛下以及丽妃殿下祈福,以赎臣妾这段时日来的罪。”
晏君怀一身青色,银冠镶玉,眉目间朗月清风。
他问:“那盼儿呢?”
沈融冬温声道:“殿下看着安排便是,无论是交由丽妃娘娘,亦或者是交由侧妃,这段时日里总归出不了差错,臣妾更以为,侧妃在闭门思过的期间里待在深闺甚是无趣,若有盼儿作伴,说不定能好上些微。”
晏君怀低眸看往桌面,沈融冬的字依旧纵情写意,丝毫没有方正可循。
“你自幼跟孤练的一手好字,现在纵然刻意将痕迹抹去,也莫要忘了,即便同孤的字大相径庭,”晏君怀寒道,“你亦是孤的妻。”
“是,”沈融冬摒心静气,接着道,“若殿下还念着我们夫妻情分,请应允臣妾的请求,另外若能在侧妃照料盼儿时让刘裁守在身旁作陪,更好不过。”
晏君怀眼帘掀动,薄唇微启:“冬儿,你可是在怨孤?”
沈融冬晃了下头,云鬓上珠钗步摇叮铃作响:“并未。”
她的话声掩在响动里,晏君怀沉默须臾,看了她眼,转瞬将目光收回,哑道:“早去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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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恩寺处在京郊,一向是皇室中人持斋把素的地方。
沈融冬草草收拾好行装,一路轻车简从前往崇恩寺。
官道上的路平坦开阔,可是一旦行至山腰,马车愈发颠簸,沈融冬提了裙摆下车,深嗅山林间的气味,心中翻涌着的思绪四散,她身旁除了绿竹,是一列亲卫随行。
晏君怀在指派这些亲卫时道:“若有任何吩咐,他们会悉听尊便,若无,他们全是聋哑人。”
无论是寻常人,亦或者聋哑人,无论绿竹,还是他们,说起来,全都是他的人。
崇恩寺隐在云雾里,到了山门前,悠远绵长的撞钟声响一阵覆一阵。小沙弥牵引着马车朝马厩去,沈融冬有绿竹伴在身侧,听另一位沙弥介绍起寺庙中近况:“施主来的日子不巧,眼下黄河水泛滥成灾,我们寺庙里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灾民,一日三餐供给他们斋饭。施主斋戒的这段时日,怕是难免会被惊扰到,还望施主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