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们原本也是衣食不愁的百姓,流落到贵寺庙,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若非束手无策,谁愿意寄人篱下,”沈融冬道,“这样,沈府历年来定向捐赠给寺庙的香火钱,会比往常添上一番,当是为黄河两岸祈福,祈愿灾情早日散去。”
“女施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小沙弥笑道,“施主现下是要先用过斋饭,还是前往礼佛?亦或是赶赴法堂,听主持为灾民们讲解心经,虽主要目的是安抚他们,可主持亲临论经的时刻难得,施主前去听听,也未尝不可。”
“我们喜欢清净,”绿竹插话,“在寺庙里随便逛逛,寻处佛堂礼佛便好。”
和小沙弥告别,绿竹将沈融冬拉进一处佛堂。
她鬼鬼祟祟,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竹签:“太子妃,您看。”
沈融冬怔住,绿竹的手中,根根都是被削得光滑明净的竹签,上面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些洇开。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其内容字字珠玑,全是福寿绵延的好话,饶是上上签,也不会有这般直抒深意的。
沈融冬问:“你真以为本宫准备将竹签全替换掉?”
绿竹瞪圆了眼,迷惑不解道:“不然呢?太子妃昨夜里还说,要将竹子砍光,全都做成上上签,这些都是刘公公削的,他知道您是一时之气,因此没做多少,由奴婢在上方书写…”
沈融冬眼眶微红,弯嘴角道:“绿竹,你可曾知道雨后春笋?”
“只要有根系在,那么竹子便是伐之不尽,除之不竭,现在将它们砍去,待到来年春风料峭,细雨如丝,埋在地底的竹笋冲破土壤,又是焕然新生。”
绿竹长长地叹道:“原是这样,可是太子妃来寺庙里,也是很突然…”
沈融冬揉了下她的脑袋:“寻求自己心结的解法,没有什么突不突然。”
她的手触及香案上的签筒,手指匀净纤长,轻轻一摇晃,一枚竹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
绿竹拾起,喃喃辨认:“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恨,恨无穹,太子妃,奴婢听这签文的兆头,怎么好像不太吉利……”
佛堂中应是时常有人求签,可灾民四起的时段寺庙里无人能抽身专程来解签,香案上自备了一本签文解法,算是周到。
沈融冬翻开泛黄燋卷的书页,目光停留在上,稍作迟钝。
绿竹将脑袋探过来,似是也想要看看:“太子妃,是好签吗?”
“上上签,”沈融冬语声笃定,将书页不徐不疾合上,“不过内容晦涩难懂,看不出来究竟该如何解,无妨,只需要知道是好签便足矣。”
“太子妃,您果然本来就有无边的福气,”绿竹这下放心,“压根就不用准备那些上上签。”
她将竹签收拢进衣袖里退出佛堂后,沈融冬跪在蒲团上,面对善目慈眉的佛祖,阖眼间,清澈浓黑的眸子里全是忏悔。
世人皆知,崇恩寺的上上签最是难得。
不出她所料,果真如此。
观音灵签第七十四签,姻缘,刑伤。
下下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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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礼完佛已经接近暮时,她退出佛堂,同绿竹在斋堂用过斋饭,回厢房途中,撞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大概是方听完论经,可是脸上清苦不减,显然未起到作用。
“他们好可怜…”绿竹摸向自己腰间,“奴婢若不是将荷包落在厢房,就给他们些施舍了。”
沈融冬见状,同样将手探向腰侧,可是随即空落落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些什么。
“太子妃,您的荷包落了?”绿竹惊呼。
“想是就在不远处,待会去寻上一寻便可。”沈融冬朝耳垂探了探,又往云鬓上拔了一枚简单的钗子,一并放往灾民们的手中。
“既然都身有余力,不若你们闲暇时便去山林中拾掇柴火,有多少我照单全收,堆在寺院里的柴房便可,这些首饰就当是预先支付的工钱,”沈融冬看向他们轻劝,“不能等到寺院里人满为患,你们到时再去想办法谋生,这样只有难上加难。”
“女菩萨开眼,谢过女菩萨…”几个灾民谢过,连连作揖退下。
沈融冬见惯了象箸玉杯、池酒林胾的场景,眼下场面同那些奢靡的景象天渊之别,她一时看不下眼。同绿竹商议好分头寻找荷包,便朝礼过佛的佛堂踏去。
佛堂里的香炉正燃,袅袅檀香萦绕在殿中各处,她的身上仿佛也被熏上一层庄严厚重的气息。
沈融冬将身子伏低,投向香案前地面的目光无果,又扫遍大殿角落,亦不见荷包踪迹。
“大概不是落在这里。”
正要离开,她忽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轻微异响。
沈融冬抬下巴朝前望,眸含讶色,慈悲为怀的佛祖屹立原地,她居然从中端详出一丝睥睨。
佛龛后走出半道披着袈裟的身影,脸未看清,那袭袈裟下探出拈着她荷包的手:“施主,给。”
第12章
室外月上柳梢,虫鸣螽跃,唯有佛殿里铺满一地光亮。
沈融冬细细打量了从佛龛暗处踏出的僧人一眼,他的肤色或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并不同寻常男子那般粗糙,而是细腻匀称如上好羊脂玉。瞳似点漆,鸦羽般墨黑的睫,过分纤长秾丽。
眉如黛染,衬托得这双桃花眼乍看情深,削薄的唇也见几分血色,合该是画中之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僧人低眸,声音宛若洞箫过林:“施主,给。”
沈融冬醒转神色,陡然意识到,他好似是只会重复这两三字,也不知道是否寻常并不与人交道,才会落得这般吐字艰难。
沈融冬从他的手里接过荷包,道了句谢谢。
方要转身,她始终没按捺住心中困惑:“大师是在佛龛后……”
“清扫。”
这一回,沈融冬终于从他少得可怜的几个字句里,品出了她初时没能察觉到的味道,如同枯叶沁往正裂开缝隙的隆冬冰面,凛冽人心,萧条彻骨。
想到他是出家人,有两分淡漠红尘的气息并不奇怪。
沈融冬再道:“大师拾到荷包并奉还的恩情,唯有日日诚心礼佛方算报答。”
他敛了下眸,眼光如初。沈融冬又在眨眼间彷徨体会,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眼下显然不适合再自讨没趣,她淡淡颔过首,转身朝佛堂门槛外踏去,轻提罗裙,蓦然间足底绣花鞋抬起那短暂片刻,心下一凛。
沈融冬回眸,朝佛龛中居高临下的佛陀望去。
悲悯世人,应当算不得凛冽,也算不得萧条。
佛陀下方的僧人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与生俱来的倨傲,始终正是在頫视她。
好似她是只怪物,生来就该受到垂怜。
沈融冬慢慢转身,捏紧手中的荷包,暗下道:“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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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竹右手提灯笼,费眼在地面探寻,稍累时抻直身子,掀眼便看清太子妃从远方佛堂里走出。她的腰侧已然悬上绣有妃色并蒂莲的荷包,可脸上心事重重,一眼瞧见并不欢喜。
绿竹提着的灯笼微晃,昏黄的烛火在罩中跳跃。
太子妃莲步款款朝她走过来:“找着了。”
绿竹思忖:“那不若现在趁空,奴婢去将太子妃您的头面从灾民手里给赎回来,方才就一直在想着这事了,荷包丢了也便丢了,但太子妃您的头面握在灾民们手中,这不合适,只是太子妃一时没归来,奴婢独自一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融冬听得一口一个太子妃,在她的脑中回旋打转,嗡嗡作响,头皮一阵接一阵地疼。
她沉吟道:“头面落在灾民的手里,没有银子实在,可既然已经给了他们,那断然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左右不是什么极贵重的物件,罢了…还有,日后你在寺庙里,莫要再太子妃前太子妃后,太过惹眼,免得遭来祸端。”
绿竹想了想,眨着眼睛道:“可太子妃就是太子妃啊,若是不让奴婢唤您太子妃,那唤什么呢?夫人?还是,小姐?”
沈融冬正要矢口回绝后者,绿竹先行笑吟吟唤了起来:“夫人听上去老气横秋的,还是小姐唤着好听,青荷姐姐也是这么唤您的,那日后奴婢也唤您小姐,小姐…”
沈融冬勾了勾唇,唯有作罢。
崇恩寺的厢房坐落在寺院的西侧,同寺内僧人居住的寮房遥遥相对。
绿竹白日里已将厢房里四处收拾妥帖,一进房,便推着沈融冬坐往铜镜前,熟练地将她发髻上仅余的簪钗卸下,任凭青丝如瀑散在云锦上。
“奴婢给您梳年幼些的头,以衬着这小姐的身份,”绿竹手拿木梳,徐徐扫向发梢,“这样正应了您的那句,春笋破土后新生,可好?”
沈融冬尚未说话,绿竹的手灵巧得像默认,绾着发丝,将缺失了耳坠的莹润耳垂遮住大半,柔婉的脸庞轮廓也隐去。发髻簪上简单珠花,垂落在肩头两侧的几绺发丝宛若流云,镜中模糊的女子容颜添上丝丝韵味,好似真从二九年华蜕变成及笄。
雕花铜镜里影影绰绰,少女的额间未点缀上任何花钿,可眉目若新月,脸颊似桃花。神态娇憨,眼波潋滟,恍如镜前坐着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人。
沈融冬看痴。
“您方才走过来,奴婢看着脸色不好,但是一直没敢问,”绿竹瞧她心情好些,“是还在忧心那些灾民吗?”
沈融冬脸一阵烧烫,她总不能对绿竹道,她是在琢磨方才那道刺眼的目光,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罢?
轻晃了晃脑袋,沈融冬将那道眼神从脑子里抹去。
“那些灾民们我允诺了会给他们发放工钱,可这件事缺少个具体的人管理,不如这样,明日你从太子殿下指派的人手中挑上几位,由他们帮衬着你清点灾民拾掇回来的柴木,无论是按照质或者按量发放工钱,亦或者有什么新奇点子,怀有才能的人想做其他,都交由你全权定夺。”
绿竹停下手中木梳,惊喜道:“奴…奴婢可以管人吗?”
沈融冬嫣然一笑:“总归是要尝试的。”
青荷的嫁妆她早已准备好,可是轮到绿竹,该替她筹谋什么,迟迟未能做决定。
也只能先相信她,稍加以磨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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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日,沈融冬不是礼佛便是誊写经书,正如同她对晏君怀承诺过的那样。
绿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也不会总是在她眼前出现,而是每日里忙到不亦乐乎。
灾民们的感谢素来有增无减,但是没料到,短短两日后,拾掇柴木这桩事就出来了岔子。
沈融冬原本是在佛堂内礼佛,她特意避开了最初进的那间,以免再遇见那双让她心悸发堵的眼睛。
绿竹挑中的几名亲卫里,有一名同寺院里的小沙弥来告知,因着这两日拾掇柴木便有工钱拿的缘故,年纪尚幼的灾民们也会争抢着要去山林间,而其中一对兄妹在今日灾民们都归来的情况下,依旧迟迟未归。
起初并未有灾民发现他们两没归来,只是绿竹见他们面黄肌瘦,又在逃难中与双亲失散,是所有年幼灾民中唯二没有父母亲人的,因此待他们比平常人上心。察觉到他们没到柴房来,便警惕起来,派了人去往灾民们居住的棚子里察看,果然是没有回来走动过的痕迹。
这下彻底确定,他们在山林间走失了,没有归来寺庙里。
小沙弥心急如焚道:“这山林中虽然未曾发生过什么豺狼虎豹食人的事件,可那野猪野鹿也是不少,区区两个孩子定然对付不过,纵然不怕它们伤人,可自打晌午过后,这天便降起了蒙蒙细雨,灾民们也都因此提前归来,若是入夜前,还见不着那两名孩子回来,山林间路滑,这可就糟了…”
沈融冬知晓,即刻派出了所有人手出去寻人,又在灾民中悬赏了银子,一开始他们听见失踪后没谁愿意去寻,现下见有利可图,也同那几名最开始便去寻人的僧人一样,行动得如同兔子般快。
沈融冬静不下心,等到绿竹过来同她一道,下了山门在山路间等消息。
起初她撑着伞,与绿竹站在山路边缘,望着山林里人影憧憧。
远方呼喊声一浪盖过一浪,细雨被斜风捎着掠过树影,漆黑的夜色将四周渲染得鬼魅丛生,绿竹再呆不住,着急问道:“小姐,不然我们也跟着一道寻吧?”
沈融冬思忖片刻,颔了颔首。
她们共同撑着伞走进林子里,忽长忽短的喊声不停,她提了气,同绿竹一道喊起来。
“这见鬼的天气,”绿竹直骂,“撑个伞也不顶用。”
或许是急了,绿竹忽然跑出伞外,抱着自己的脑袋道:“小姐,您先回路边上等着,奴婢去寻寻就归来。”
沈融冬撑着伞僵在原地,思虑片刻,朝着少人找寻的地方前行,也顾不上再提裙摆。
四周愈发阴暗丛生,沈融冬撑着的伞一时不慎,被一阵风吹歪到一旁,待她再扶正,伞沿自然地朝上揭起。细雨如银丝般吹跑进她的伞里,扑沾在眼睫上,她撞见前方,有双让她一看见便心悸发慌的眸子。
对视须臾,沈融冬终究朝着他走过去,问道:“大师,你也是来寻人的吗?”
他站在泥泞里,浅浅嗯了声,算作是回应。
沈融冬并非什么不善言辞的人,可对待眼前这人,俨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才能令下一句交谈不那么古怪。
恰好,沈融冬滚动喉咙间也觉得嗓子由于方才的呼喊顿时变得有些艰涩,再出声是白费力气,打算与他擦肩而过。
伞沿不偏不倚,想必是未曾剐蹭到他的。
但是耳旁忽然一热,有了句温言的提醒:“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山林里树叶被风簌簌吹动,团团细雨裹挟拍打而来,远处人声持续,灯笼的亮光也在时隐时现。它们混在苍茫的夜色里,却蓦地遥远起来。
沈融冬有一刹那的失聪,短暂到眼睫全覆没在雨丝里,浑然不知觉。
“施主若不是接济他们,也不会引得他们来山林,纵然接济得了一时,也接济不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