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的身份,即便不抬出太子妃这三个字眼,城门处也无人敢阻拦她的道路。
她的指尖朝眼下点了点,轻应道:“好。”
绿竹欣喜:“小姐答应了?”
沈融冬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大氅,系带的同时,不疾不徐问:“剩余的同行人员有谁?”
绿竹扳着手指头稍微算了算,“除了两名亲卫之外,还有小姐上回救下的一对兄妹,以及那位大师…”
“大师?”
再次将这两字碾于唇边,沈融冬觉得自己快魔怔了。
可既已答应了绿竹,断也没有推托的道理。
沈融冬系好大氅,又翻出了一顶帷帽戴上,让绿竹拣了炭火进金丝手炉里傍身。
入秋的季节,踏在外便是稍微喘口气,都觉得凉彻心脾。沈融冬在绿竹相伴下行至山门前,候着的马车质朴,不是她们来时的马车,进去后,除了坐处,四周空荡荡再无他物。
沈融冬先坐进去,昨夜里浅眠,稍微一闭目养神,瞌睡便滚滚来了。
车帘处不多时闹起窸窸窣窣动静,她掀开一丝眼帘,前几日的小女孩儿穿着厚实的衣裳,在哥哥推搡下上了马车,她也瞧见她在望着她,怯怯地喊了声姐姐,坐在她的对面,不敢再多看一眼。
将妹妹推进马车后,小男孩儿才攀进来。
沈融冬只知道他们会一道,但过后仔细想想,也觉得甚是奇怪。
她不免笑问:“你们怎么会跟来?”
“阿施想见见京城,以往在豫州的时候,爹娘就说过要带她来京城玩的,听说京城里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可是爹娘后来和我们走散了,”小男孩一板一眼回答,“所以他们不能带阿施来京城了,但是我可以,我问过绿竹姐姐,她说我们是灾民,不能进去城门里,我们只能在马车上等你们,在车上远远地望上一眼就行,那样那些官兵,就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沈融冬再问:“你很怕官兵来找你的麻烦吗?”
小男孩儿摇摇头:“我不怕他们凶人,也不怕他们打人,但是阿施的胆子小,我怕她会吓着,还是就在马车上看一眼就好了。”
小男孩在袖子里探了半天,掏出串脏兮兮的铜钱,一看便是拾掇柴木换来的工钱,几经周折,剩下的可能只有这串为数不多的铜板。
“姐姐,到时候等你进城门里了,能帮阿施买一串糖葫芦和头花来吗?”
沈融冬鼻尖微酸,接过他的铜板:“姐姐有办法,能帮你们进城里去。”
“不要,”小女孩儿在此刻拉了拉哥哥的袖子,“绿竹姐姐说过我们进不去的,万一给姐姐带来麻烦,那就不好了。”
她的声音细嫩得像一掐就断的笋,沈融冬听着心疼,握着她的手道:“不碍事。”
她看见他们的身上,除了小女孩儿裹着厚厚的旧衣裳,男孩儿的衣着单薄,遂解下大氅,又将手炉递过去:“你和哥哥一起用吧。”
“谢谢姐姐。”小女孩的眼睛黑黝黝的,掐着细细的嗓子道了声。
沈融冬阖眼,料想绿竹已经离开,也没再找她拿件大氅来。
这马车里,其实也没那么冰冷。
又过一阵,车外响起动静,这回沈融冬不用掀开眼皮,也能知道车外的人究竟是何人。
他揭开车帘的刹那间,如同白驹过隙的光景,熟悉的檀香气息弥漫在整个车厢里,连带着将秋日里的凛冽萧条,一并给送进来。
她肩膀微颤了下,刻意没睁眼,当作自身早已在梦中会上周公。
“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她听见僧人这样问小孩儿。
两个小孩儿约摸是将金丝手炉给他看了,又将手指放在嘴边:“嘘。”
沈融冬止不住想笑,又立马将唇角敛下,轻轻忍住。
马车里再无话,两名亲卫在外头驱赶着马车。
山路颠簸,车轮滚在地面咕隆作响,沈融冬强忍着,庆幸早时没往头上簪什么珠花,不然若是被晃得身子不稳,抬手便去扶,那样便是啼笑皆非。
“你们两煨好了吗?”
僧人的话音再起,沈融冬没动。
紧接着,她感知到手炉被僧人重新塞回来,冰凉渗人的手里霎时多了几分温暖。
“若冷的话,我来攥着你们,姐姐得顾着自己,知晓吗?”
第16章
沈融冬手心里重新捧回的手炉滚烫,可也不比那句钻进她耳朵里的声音,更使得自身心绪不宁。
“姐姐得顾着自己,知晓吗?”
左右,她是真的魔怔了。
庆幸瞌睡虫一直围绕着她的脑袋打转,沈融冬昏昏沉沉,借着车轮滚动声作伴,迷迷糊糊真睡了过去。
困意如退潮般散去时,马车外喧闹嘈杂的动静充盈于耳畔,沈融冬掀开眼皮,朦朦胧胧间将身后车帘稍揭,望出去,偌大的城门恢弘,汴京二字悬于城门口上方,铁画银钩,矫若惊龙。
这一刻,她才被红尘俗世拽拉着,从山间的世外桃源里脱离出来。
沈融冬望了眼对面的三人,两个小孩儿的手还攥在僧人手里,她嘴角微翘,旋即压下,当作是没看见一般。
手炉被她放置往一侧,呵了口气道:“你们先在车里,待我下去看看。”
若现下世道当真如青荷所说那般严峻,那么由她一人独自出面,比起多人来反倒更为省事。
城门口,官兵们严防紧守,长刀横挡在身前,阻止灾民们进城。
沈融冬避开他们的争吵,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为首的官兵瞧见,立马知了来者何人,在沈融冬的示意下免礼,放他们的马车通过城门。
沈融冬回到马车上,官兵们同灾民的争吵依旧没止。
“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你们到这儿吵闹也没用呀,有那本事,就闹到嘉峪关去,让端王来给你们来撑脸面!”
“就是,你们都上赶着到京城里来,还不若去那嘉峪关,沈小将军连同端王殿下,两人都如同活菩萨那般,指不定会收留你们呢。”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胡来,就算是闹到陛下跟前,也不会放你们这些潦倒落魄的刁民们进去!”
……
沈融冬心里再清楚不过,黄河水患并非是一日两日的灾难,可她现下,也管不了这许多。心绪不宁,只能克制自身不去想,当从未看见过,听见过。
覆眼瞧见对面小女孩儿的眼睛湿润,她招手唤她过来,将手炉重新塞进她手里,又将温热的手心捂在她耳朵上:“暖和吗?”
僧人的眼眸是如泼墨般的绀色,不温不火看来,沈融冬吞吐解释道:“怕她冷,没别的意思。”
-
马车安然无虞通过了城门,沈融冬摊开绿竹早先便写好的纸条,她自身在寺庙里有其他的重事,便没亲自来,借着从前在坊市间生活的经验,将需要的辅料种类数量及铺子位置和大致价钱都写好在了纸上,他们只需要找着铺子,一一照应着购置便好。
亲卫在外没驱赶马车,而是牵拽着马匹使其缓慢行走于闹市间,沈融冬在车内将帷帽戴好,见着对面僧人没有下车打算,而是道:“贫僧不适应这繁华街市。”
那为何又一道来?
沈融冬在嘴边嘀咕句怪哉,只同两名亲卫进了贩香珠的铺子,在货架上挑选着将要购置的辅料。
身后闹市熙攘,沈融冬挑得仔细,只看着与绿竹记载的价位并无出入,便商定好了数目,由他们打完包送往马车上。
其实只要略略多添几两银子,便可以直接送往寺庙山门,但眼下城内形势严峻,沈融冬也不便强人所难。
采购完香珠,马车内跻身四人,也还有一大半空当。沈融冬坐在车内观着车外,眼看路过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食楼,匆忙喊停,让其中一位亲卫进去打包几样招牌菜色出来。
“太子妃,这马车上都自备了干粮,再说回寺里的路程得有小半日,我们尚未走到第二间的铺子呢,哪里还敢耽搁,”实则他看离得马车里远了些,压低声音为难道,“主要是这聚仙楼,虽是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食肆,可那招牌多半都是荤食,饶是精致素食,也做得不如荤食一半好吃,我们有大师在,还明着吃荤食,是不是不太好啊,恐怕是会引来佛祖怪罪……”
“你们平日里也没少吃,”沈融冬笑道,“莫以为本宫不知。”
在只有粗茶淡饭的寺庙里,平时习惯了大鱼大肉的壮汉们怎么能忍得住?
他们时常会与山下的猎户做交易,或是自己馋虫上身,干脆去山林里打些小鸟小兽,就地吃了。
绿竹将这些事当成闲暇时的笑谈说给她来听时,沈融冬没去管,一方面,也觉得的确是苦了他们。
但眼下揭穿,一点情面也未留。
亲卫窘迫着脸色,走进去楼里打包。
沈融冬停驻原地,无意朝聚仙楼二楼望了眼。
二楼临着街市的有间雅间,锦衣华服的世家子们在窗栏前饮酒作乐,美酒佳肴溢出香气,更有源源不断的欢声笑语。
沈融冬看了有一会儿,方觉脖子后刺痒痒,似是被窥视的感觉。她侧回脸去,马车的车帘揭起一小片,有双藏满好奇的眼睛从中透出来。
“姐姐,你在望些什么?”
“没什么,”她急急忙忙道,“方才就是在想,这上菜的动作,怎的这样慢?”
男孩儿探过脑袋来,悄声道:“可是他方进去不久。”
沈融冬提提嘴角,颔首称是,没再反驳。
也不是聚仙楼的动作慢,而是她忆起许多不该回忆的事。
她和晏君怀初识时,总会来楼里,只因她垂涎这里的各种菜色。
后来进了东宫,宫里的菜色怎样都比宫外要精致,从此便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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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聚仙楼里的亲卫约好了在城门口碰头,沈融冬便同其余人赶往剩下的铺子,购置辅料的时间里耗费了好些心神,可亲自活动手脚散出身上热气后,方觉得走在外面竟比呆在马车里更好,即便没有手炉,亦会觉得温暖。
直到沈融冬同另一名亲卫将辅料购置齐全,僧人依旧是安然坐于马车内,一动都未曾动过。
沈融冬见着最后的彩漆装进了车厢里,便同亲卫道:“由你们先赶着马车,去城门口汇合,本宫带着他们再去随便逛逛。”
“可太子妃,”亲卫压低了声,小心翼翼道,“您出行这一趟,安危是由我们两全权来负责,本来少了一人就已经是冒着极大风险,若是再丢下您一人,还带着两个小毛孩子,保不齐您掉了一丝头发,褚队长都得拿我们开刀。”
“那不若由他赶着马车,你陪同在我们身旁?”沈融冬朝马车内看了眼,提议道。
“太子妃,您可不知道,”亲卫跟着朝马车里瞄,“这大师真是个怪人,方才您进铺子里时,我同他吱过几声,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来,若是教他在外头赶车,他决计也不乐意,依属下看,这回便算了吧,这两孩子还小,日后大把的机会来城里,你们说是不是?”他最后几句话嗓子扯开了些,刻意要教马车里的人恰巧听见。
沈融冬不信,正打算进去同僧人再商议,不料他先行出来,脸上却遮人耳目。
如此的行径沈融冬再熟悉不过,每每当沈温归京,都是作这样打扮,只露出俊俏的眼角眉梢,像是生怕走漏半点风声,教汴京城里的姑娘知道。
沈融冬稀奇,又有些掩不住笑:“大师是怕美色被他人觊觎?”
方出口,便觉得不适当,低了头:“罪过,罪过。”
僧人一手抱着小女孩儿,另一手牵着小男孩的手,温道:“方才脸上见了闹市的风,现下起了疹子,怕一路走过去会吓着行人。”
沈融冬将信将疑:“那这样罢,你先过去汇合。”她看向亲卫,“这名大师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之辈,无需担心,褚队长若要拿你们问罪,也得真出点事才行。”
亲卫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的话头不吉利以及他过分的逾矩,后怕着领命,赶马车去了。
方才沈融冬在马车外,便瞧见两个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外舍不得离开一刻,只是当时未将正事办完,现下见他们踩踏在京城的地面,高兴得眼角眉梢全上扬,也跟随着他们一道高兴。
小孩子的目光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不住,各色的摊位几乎都被他们光顾了个遍,沈融冬但凡见着他们盯上某件新鲜小玩意,算计着那串铜钱的数量,私下里再略略添补上一些,抢着在他们的身后付钱。
“你看那位姑娘,竟像个随从一般,跟在位和尚的身后付钱,奇了怪了。”
“还有那两孩子,一个光鲜亮丽,一个看着落魄。”
“不对,另外一孩子无非是身上多了件大氅,面目看着也不像是有钱人家,别不是这和尚,偷着做了什么污秽行当……”
“嘘嘘,他们看过来了,别再说了。”
“不过说起那位姑娘,倒是气度身段都万里挑一,光是瞧见背影,就知道俊。”
……
沈融冬听见百姓口中的这些闲言碎语,脸一阵一阵烧得厉害,像是藏在了蒸笼里熏蒸,但稍微热过一阵,便也随着他们说。
逛尽兴后,到城门口汇合已近日落西山,沈融冬坐上马车,目光触及手炉,试探了下,内里的炭火早已温凉。
马车里货物四处堆叠,虽不至于无处容身,可若让对面三人依旧坐一道,也不称心。沈融冬将小女孩儿抱来自身这边,期间一直察觉,对面有道目光琢磨不透。
直到马车行至山脚,两名亲卫带着小男孩儿去小解,只余下睡着的小女孩儿和他们,沈融冬抬眼问:“大师从方才,便一直盯着这边看,究竟在看些什么?”
僧人道:“在想施主装睡的本事,当真是烂熟于心。”
车厢里冰冷,但沈融冬仿佛回归到了行于街市间时的那番脸热,又问他:“我何时在装睡?”
“若施主下山时未曾装睡,为何方才一度盯着手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