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逢冬——稚雾
时间:2022-08-09 06:44:10

  沈融冬之前未曾听说过有此事,但她稍稍望了眼,香囊虽说是为了回馈供奉寺庙香火的香客,可是做工不显粗糙,在边角有刺绣,是崇恩寺的标志。
  “姐姐若想要有所成,”阿施摇头晃脑,如同小大人般,“不若戴上这枚香囊,比上上签更有效。”
  沈融冬扑哧一笑,接过她的香囊:“谢过小师父。”
  之前她还想,这寺里没什么可当作留念的物件,可是接了这枚香囊,又看见阿施新奇盯着她腰侧悬挂在荷包边的佛首,蓦地意识到,她手中关于崇恩寺的信物,快要多得只手数不完了。
  又过一会,同所有人道完别,沈融冬收回停驻在山门内的踌躇眼光,褚石正好在另一旁清点完人数,见状问道:“小姐,还在等谁吗?”
  “并未,”沈融冬将阿施放下,将佛首从腰侧取下,塞进她手里,“一物易一物。”
  “走罢。”她转身上马车,没再回头。
  马车离开山门处,阿施连同一群孩子奔回钟楼内,藏身在其中的人影伏身,袈裟里探出手抚摸她脑袋:“手中是什么?”
  “这是姐姐给我的佛首,我只看了几眼,她就送给我了。”
  “那香囊呢?”
  “给了给了,”阿施把玩着佛首,如捣蒜般点头,“崇恩寺送给香客的香囊里藏着许多味凝神的好药材,一定要给姐姐,她才会睡得香,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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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多了香囊的缘故,马车里弥散上一股淡淡的药材味,沈融冬在山路颠簸下,也不知不觉困意袭来。
  直到山脚,吵闹的声音不断,她方微微睁开眼。
  绿竹掀开车帘朝外看,回禀道:“是那些住在山脚下的猎户樵夫,还有借住于他们家中的胡人们,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褚队长带着几名亲卫正过去,一会儿便能为我们让开路。”
  山脚下的路虽不似官道那般宽阔,可是行驶一辆马车,两旁再站上几人,也完全不会拥堵。
  眼下连马车通行的地方都无,怪不得声势浩大,吵起来的声音没停,似要震到山林里去。
  褚石探查过后回来,禀明道:“小姐,他们是在收购皮毛时价格未商议好,现下那些波斯人们连人带着行李,都一道被他们山民给撵出来了。”
  绿竹听了,微微张口:“还有这种事?那不行,若是将波斯人们给撵出来,他们也不能住到崇恩寺里去,在附近更没地方可住,一走了之,日后谁会收购我们的木雕件?”
  “莫急,”沈融冬劝慰道,“我先下去看看。”
  沈融冬下了马车,见着那些高个白皮异瞳色的波斯人们,脸上皆是敢怒不敢言。他们对面,是挥舞着各种劳作器具的山民,凶神恶煞般。
  山民们注意到她,大概也明白她能谈上话,器具稍微放下,和颜悦色了些:“这些波斯人们,贪图我们村落里的皮毛价钱低,明明事先商谈好了价格,商队也来将我们的皮毛给运走了,事到如今回来,说是我们坑骗了他们,皮毛没那么稀罕,让我们将一半银子给退回去,那可是年年岁岁珍藏起来的上好皮毛,哪有这么让他们合心意的事,你们说说,是不是他们看着我们是山野里的人,还是说就仗着我们中原人好欺负?”
  绿竹原本偏向波斯人,一听眉头微蹙:“放心,若是他们当真坑骗了你们,我们家姑娘自然会替你们做主。”
  “多谢姑娘,”为首一位山民拱手道,“这些从关外头来的胡人,也不看看这是哪家天子脚下,竟然妄想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当真是毛驴撞草垛,没长眼睛!”
  一行波斯人见着情况,原本还有心吵几句,现下都连收拾行李,看似是想要火速逃离。
  沈融冬朝着他们方向,轻喊上了一声。
  褚石同绿竹连将耳朵提起来,其他亲卫同山民们,更是顿时困惑。
  这轻微喊上的一声,单听每个字听不懂,合在一起,更一头雾水。
  一位波斯人回头,面露惊讶。
  沈融冬兀自上前,同他们攀谈起来。
  山路的一旁,绿竹与褚石的神色越来越扑朔迷离。
  绿竹奇怪道:“褚队长,你可曾知晓小姐会说波斯语?”
  “不曾,”褚石实话道,“今日是头一回见。”
  沈融冬同波斯人们攀谈过后,朝他们解释:“他们口中却说,是今年的边疆稍不太平,他们在边关收不着好东西,又辗转到京城,没承想遇黄河水患,京城周边亦灾祸连连,只能暂住在山民家中。起初他们见着的皮毛颇合心意,皆是上乘货色,商议以二十两银子一件貂皮,十五两银子一件狐狸皮,以及十两银子的狼皮,这等价格收购完他们手中所有皮毛。”
  “可是山民们见提出的价钱他们轻易答应,料想是自身吃了大亏,又提出涨价二成的要求,波斯人们不能空手而归,便答应了。谁知后来路上货箱底层不慎损坏,发现底层貂皮全是用黄鼠狼的皮毛染制而成,根本不是他们商议好的那等貂皮,而狐狸皮,狼皮,也均是以次充好……波斯人气得不轻,当下找到山民们要清算,偏他们哭诉天灾人祸揭不开锅,波斯人心软,只能同他们商议好退一半银子。”
  “没隔几日,他们商队将皮毛运走,剩下的波斯人提及退银子的事,山民们无人认账,”沈融冬咬字清晰,“他们直说当初签下的白纸黑字上,写的便是二十两购买一件貂皮,他们给的也是貂皮,货已经运送至远方,总不能再追回来查证,去衙门里告上他们一状。”
  褚石听完沉思,过后问:“这山林里有那么多珍稀的上好皮毛吗?”
  “现在听见的也只是波斯人的单方说辞,暂且不能下定论,”沈融冬朝为首的山民问,“你们的白纸黑字可有随身携带?”
  本来山民们脸色逐渐变差,器具有重新扬起的势头,但现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终是为首山民掏了掏怀中,上前来将字据递出到她眼下。
  沈融冬低头细看,分析道:“皮毛的价钱的确是如同波斯人所说,可再也看不出其他,现下你们各执一词,为今之计,只有将那批皮毛追回,到府衙里经由府尹审理,才能定夺出事件真相。”
  山民们的脸色瞬息拉下,有人不满:“若是他们在路上替换掉我们的皮毛,我们又该到哪里寻说法?要知道,这皮毛都运送出去好些天了,便是追回来,如何能证明是当初的那一批皮毛?”
  沈融冬笑问他:“我且问你,你们往常打猎,剥下来的皮毛不用换取银子的吗?”
  那人脸色为难:“换…倒是要换的。”
  “那你们光凭囤积,”沈融冬在他眼前一抖纸张,白纸黑字写明,貂皮足有上百件,更遑论其他皮毛,“你们只靠这片小兽极少出没的山林地,便能在卖皮毛不愁生计之余,还不断珍藏这么多皮毛,待到波斯人来,再卖给他们这一大批?”
  “你一个小女子,懂得什么?”山民里有人挥柴刀道,“我们村落里的猎户就不少,囤积一些皮毛,有什么好奇怪?再说你竟然会说波斯话,怕不是和他们特意串通好了,来讹诈我们的吧?”
  沈融冬看向他:“我如何会知道你们在这时将他们赶出,再说,你们若是收过他们的借宿费用,只因为交易期间的争执将人不明不白赶出来,怕是也不合适,也是触犯了我朝的律法。”
  山民们听闻,纷纷扬起器具,阴沉着脸色,替自己辩驳:“别听这个小娘子的话,她会波斯话,是帮着波斯人的。”
  沈融冬笑着摇首:“我之所以略懂一二,是因为家父及家兄的教导,他们常年在边关驻守,我也曾在边关住过小半载,不信你们便到京城里问问,中原人会波斯话奇怪吗?还是说,触犯我朝的哪条律法?”
  山民们根本听不进去,扬着器具越来越近,褚石窥见他们眼神凶恶,喊了声放肆不起作用,不由得抽出腰侧长刀,其他亲卫见状,也都拔出长刀,呈严阵以待的姿态。
  “怕什么?”有山民鼓舞气势,“他们就是骗子,一心想要帮着波斯人,不用等官兵来,我们先把你们捆起来,到时候再喊官兵来招打你们!”
  “是啊,别怕,”其他人附和,“上去就是了,他们人少,没我们的一半人多,怕他们做什么?”
  沈融冬苦笑,看向护在她身前的褚石,以及紧张得瑟瑟发抖的绿竹,轻问道:“褚队长,若是要制服他们,你有几成的把握?”
  褚石将长刀横挡身前,镇定道:“虽然他们人数众多,可是我们兵刃好,而且身法轻熟,想要制服这些刁民,不是难事。”
  “若要不伤到他们呢?”
  褚石闻言,旋即为难:“那,这可便有些难度。”
  “若是加上我们?”
  近夜里的声音传扬更为辽远,马蹄的踩踏声伴随这道声,他们当下都看向山路前方,尘土滚滚四散,一队骏马齐整而来。
  为首坐在马上的人,着一身黑色劲装,到了跟前,行云流水般从马上下来,到沈融冬的身前行礼。
  “恕属下来迟。”
  沈融冬低敛眼眸,看清他的脸,微微讶然道:“崔进?”
 
 
第20章 
  崔进起身,神色仿佛是要杀一儆百:“您先退后,容属下来教训教训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刁民。”
  原本叫嚣着要将他们制服交由官兵招打的山民,霎时鸦默雀静,无人敢再吭气。
  绿竹安下心,褚石亦松了口气。
  “现在你们大可以放下器具,”沈融冬道,“我方才所言,不过是实话,我并非你们口中三言两语便定性的波斯人帮凶,先前你们仗着人多势众一意孤行,可现下无论怎样看,好似都是我们更占上风。”
  “就是,”绿竹壮上了胆子,挺直身板道,“你们还敢横行霸道?也不看看我们小姐是谁,真是毛驴吃了枯炭又撞草垛,不止没长眼睛,还黑透了心肠!”
  山民们面如死灰,逐渐放下手中器具。
  “不过,我之前来同这些波斯人打交道时,他们当中还有个能说中原话的人,”绿竹困惑,“可为何现在,没一人会说了?”
  “是去城里打听情况了,”见局势板上钉钉,有人垂头丧气走出来,“说是朝会上太子殿下向陛下呈了折子,恳请汴京城的城门面向灾民开放,可这事是道听途说,波斯人们一心打听清楚,我们看着人走了,才将他们行李收拾出来,真的,只是盘算着为了他们好,这里荒山野岭穷乡僻壤,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可能住得舒服?赶他们走,无非是想让他们去和同伴一块儿,别再呆在我们这里,活生生遭罪……”
  沈融冬充当译官,将这山民的话译给了波斯人听。
  有位波斯人年纪轻,站出来不服气回道:“他们收我们的过夜费用,比起汴京城里的上好驿馆还贵大半,如果不是商议好了,要收购他们的皮毛,再加上寺庙里,还有些木雕件之后要交易,我们就是睡在山林里喂狼,也不会选择住这里!”
  沈融冬听了,暗自好笑,这些波斯人其实也都是人精,绿竹同他们商议木雕件的收购价钱时,心里事先打定的主意是一两银子十五个,可她自山脚归来,苦着脸埋怨道:“波斯人他们说中原这边都兴好事成双,因此一两银子至少二十个木雕才不犯忌讳,可奴婢寻思,十四个木雕莫非不是成双,十二个木雕不也是成双吗?怎么到他们嘴里,还非得有二十个,奴婢说付上二两银子便能二十个,这样听起来好听也触不着霉头,可他们更不乐意,明明更吉利了呀。”
  “最后谈得如何?”沈融冬提了些心问。
  “倒也是谈拢了,”绿竹当时,阵阵哀叹,“我们双方的价钱折中,一两银子是十八个木雕,比起汴京城里市面上流通的价钱,还要更合算呢,他们波斯人若不是碰着我们,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买卖?”
  再者眼下山民们手中,若真有上好的貂皮,波斯人到时将它们稍稍转手,至少能翻上一两番,多则三四番不奇怪。
  在寻常百姓眼里,二十两一件的貂皮略微贵了些,可汴京城里但凡接触过貂皮的商户们皆清楚,城中贵族身上,随意穿戴的一件次等貂皮,收购来时也不会低于五十两。
  可山民们用黄鼠狼的皮毛染色骗人,便是他们不够厚道,倘若最后无任何一人发现,貂皮运到关外,他们占足了便宜,吃过甜头后,不知日后还会不会依旧这般作风行事。
  山民们放下器具,有些有主意的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经过商讨,他们将一位年纪轻的山民推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是他说这群波斯人看着精明,可其实呢,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蠢蛋,今年山里本来就没什么猎物好打,无论什么都吃紧,日子快过不下去,好不容易来了群胡人,他说要是不狠宰上他们一笔,就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他还说,我们这等做法,这些蠢蛋们就算是一人长了两双眼睛,也保准看不出,到时候一个个都能发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起初拿给波斯人看的那些皮毛,也是他家里的,真要论起罪来,他是不是得占大头?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被怂恿着才答应干的,姑娘您明鉴啊。”
  被推出来的山民悻悻,转身瞥了眼身后的同伙,嗤笑着道:“收银子的时候,见你们一个两个跑得倒是挺快,眼下事迹败露,就急着推我出来当替死鬼了,难怪一直以来都没受到过财神爷的照拂。”
  他又看向沈融冬,拱手道:“姑娘明鉴,若真要论罪的话,那么便只能怪黄河水患,怪那两岸的灾民,他们流落到寺庙里,能有口饭吃就已经是很不错了,竟然还想着靠做木雕件来营生,若不是有他们的木雕件,我们的皮毛价格又怎么会被这些胡人们一压再压?好了,这下谁都不用过日子了,大不了就是上山里挖树根,啃树皮,等着汴京城能进出了,全一齐去向朝廷讨饭得嘞。”
  褚石笑道:“你们用不着去讨饭,也用不着去挖树根,啃树皮,待到对簿公堂过后,还得被关押在大牢里呢,到时不用愁官家不给饭吃。”
  沈融冬示意褚石噤声,继而朝向山民们,沉吟着道:“无论你们是有好皮毛,亦或是没有,无论寺庙里的灾民们做不做工,还是想到了其他方法营生,实际都与你们并无干系。若想挣钱,除了砍柴打猎外还有诸多种类的营生,大可从自身身上想法子,而不是一昧去指责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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