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逢冬——稚雾
时间:2022-08-09 06:44:10

  绿竹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可是太子妃您同殿下说过只在崇恩寺小住半月,如今半月将到,若是不按时回东宫,唯恐殿下会怪罪…”
  绿竹说完这话,心里旋即觉得不是滋味。
  其实她从在山门前见着太子妃追赶一位僧人身影的那刻起,便留了心眼,妄想将一切的不可能扼杀在先。
  送姜汤与袈裟时,她都未曾刻意寻找。
  而后捧着账本苦恼路过佛堂,撞见僧人从佛龛后走出来,听见她嘴里的一顿牢骚,竟然还给她出上了主意。也曾有片刻为了自身的小心思而羞愧,可之后又想到这般优秀的人,即便是僧人,太子妃将他放在心上也并非无可能。
  她见太子妃这两日制了药汁,又在庭院里不停张望,只有狠着心思找到了僧人:“我们家小姐要回京城里了,但她似乎是有所惦念,还望大师多规劝几句。”
  褚石也乐在其中,若不是她的刻意提醒,只怕想不起来回宫这事。
  绿竹瞧见太子妃现在的模样,便知道僧人是立刻规劝过了。
  可她既安心,又不甚安心。
  太子在挑选她作为太子妃的贴身侍女时,便说过了,若是不能够好好服侍太子妃,或是同她从前的侍女那般教她些不好的,那么她的小命留着作何用?
  她只能听太子的话,太子妃眼中只能有太子殿下一人。
  不能让太子殿下察觉,她跟在太子妃的身旁,竟还教太子妃的心绪乱了。
  “若是太子妃不舍这崇恩寺,”绿竹抿唇,眼里浮着笑意,“不若我们回东宫后,等太子妃实在想念得不行,再向太子殿下禀明,重新回来如何?”
  “不用了。”
  沈融冬勾唇否决,走向外间书案,在案前提笔往宣纸铺开墨痕。
  她现下的字迹与晏君怀的字迹看不出来有任何相似,犹记得从前,她坐在晏君怀身侧,看他提笔教她一勾一划:“冬儿,你的这枚沈字呢,便像是你们沈家历代出的将军,一定要大气恢弘,不可扭扭捏捏,教旁人看出小家子气来。下笔既要准,也要快,提笔干净利落,同时恪守方圆,清楚吗?”
  她当时学着他的模样,将沈字勾勒得她自身都惊叹。
  可是晏君怀转眼,又教训起来:“不行,下笔还不够凝练,你想,若是你三哥上了战场,还像你这般拖拖沓沓,那他如何能在将来替我朝打好胜仗,如何能在你心中做最厉害的兄长?”
  她在晏君怀故作痛心疾首的眼光下,挑唇拿起毛笔,在柔软的宣纸上反复练习同一枚字。
  “绿竹,我同殿下在一起时,总是顺着他的意思,他觉得什么好,那什么便是好的。”
  “如同东宫里的栖霜阁,我名字里藏着个冬字,他觉得是为了我好,可是他未曾想过吗?我名字里寓意是融冬,融冬…我不喜欢冬日,元皇后就是在没出上元节时薨逝的,栖霜阁若是按照我心目中所想,应当是叫栖花阁,或是栖蝶,无论怎样都好。总归女孩儿的宫殿就是要漂漂亮亮,花枝招展才好,要那么清冷做什么?”
  “反正,”沈融冬将冬字最后一笔勾勒完,提笔道,“清冷也无人喜欢,又回去待着做什么?”
  绿竹颤抖着唇起身,看向她道:“可是太子妃,奴婢见您来了崇恩寺里,譬如前日归来,也是茶不思饭不想,奴婢觉得,您在这山林中静养,对身子并无多大益处。何况这山林中四处都是男人,我们呆在这里始终不好,左右现在灾民们有了自己的生计,若是日后遇什么意外也有那位大师在,既然不用再担心他人,奴婢以为,还是应当先回宫里的。”
  “知道了,”沈融冬恍然,勾勾唇角道,“方才不过是同你闹个玩笑,别见怪,通知褚石他们罢,如约回宫里便是。”
  -
  第二日,沈融冬将近段时日来誊写的经书搬于庭院中微晒,绿竹归来看见,想也不想笑道:“小姐这是要回京城里了,整个人看着都高兴了一圈。”
  听见京城,同着她进来的除了阿施两兄妹外的几位年幼灾民,顿时都心生向往,在脸上便能瞧见。
  沈融冬看见他们,略有意外:“怎么带着孩子来?”
  绿竹凑上来,让几位孩子帮着沈融冬将经书全摊开晒着日头了,才笑着解释:“寺庙里不见什么吃的,但是他们又馋嘴,奴婢想到去枫林里抱些落叶到香积厨,到时候裹上面糊炸,完了再沾糖浆,也是一道吃起来有滋有味的小食。”
  沈融冬颔首:“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小姐您老实待着就行了。”绿竹带上几名年幼的孩子,每个人直接用手挑拣,不消一刻钟,一人抱一堆。
  沈融冬等着他们离开,走进房里将剩下的几瓶草药汁液拿上,准备塞给僧人当作是歉礼。
  昨日里她的言行回想起来过于冲动,在离开崇恩寺前,道过歉为好,以免心不安。
  没承想方走到法堂外,便遇上揣着油纸袋过来的绿竹。
  “小姐,您尝尝,”她殷勤道,“奴婢幼年时家里没什么吃的,就试着尝过枫叶,虽然没什么味道,可到底毒不死人。”
  “医书上有记载,枫叶可入食。”沈融冬拈起一片,经过重油炸出来的面糊枫叶本身就具有香味,又沾上色泽饱满的枫叶色糖浆,极其诱人。
  她放进嘴里,枫叶本身尝不出味道,可炸熟的面糊与糖浆,混合起来滋味也正好。
  “好吃,”沈融冬嘴角微提,“我够了,你留给他们罢。”
  “好吃便行,”绿竹两眼弯弯,将油纸袋塞进她怀里,转身便走,“小姐您多吃些,奴婢先去忙了。”
  沈融冬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错愕。
  -
  沈融冬手里捧着枫叶小食,袖袋中还有几只白瓷瓶,避开其他僧人和香客们时,都不见了灵活。
  听绿竹说她之前未寻到人,最后是在佛堂外无意间撞见,思及初次见面,沈融冬只有来初时礼佛的那间佛堂里碰回运气。
  佛堂里的陈设毫无变化,沈融冬踏进去,径直走向佛龛后方。
  “施主在寻什么?”
  沈融冬听见他的声音,立刻顿住脚步,待到他走出来。
  “大师是没有自己的寮房,因此在佛龛后安了个家?”沈融冬奇道。
  僧人的脸上除去了那张碍事的面巾,沈融冬注意到,倏地调转话锋:“看来医书上记载的方子果真有效,大师现下看着顺眼多了,不教人害怕了。”
  原本她的瓷瓶已经没有了再给僧人的必要,可是想到带在身上也毫无用处,说不定他日后还要见闹市的风,病症突发或是复发,都不大好。沈融冬遂去摸藏在袖袋里的瓷瓶,另一只手捏着的油纸袋不方便,想也没想朝僧人递去:“大师,吃吗?”
  僧人眉目微动,未曾说话。
  沈融冬硬着头皮,将瓷瓶从袖袋里拿出来,调换了手给他:“这些是剩下的草药汁液,当是多谢大师昨日的提点。”
  本意是歉礼,可是当话滚到嘴边,没由来换了说法。
  僧人果然未接,沈融冬为了消除这份不自在,将装满枫叶小食的油纸袋放往香案上。
  “佛祖不吃。”
  僧人抢在前,将她手里的油纸袋接过去。
  沈融冬一片木然,怔怔低头,更为不自在了。
  “也不是专程来送草药的汁液,只是想再摇次签。”沈融冬想到辩解的法子,双手合十跪往蒲团上,伏过首,又从香案上捧起签筒,微闭眼睛摇晃。
  竹签在签筒里笃笃作响,似是争先恐后想要逃出。
  僧人道:“施主现下的心够诚,因此无需求签,也能事事顺遂。”
  沈融冬将眼掀开一丝缝隙,余光看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签筒。
  “施主,”僧人走进佛龛后,不过须臾出来,手里多了几片焚有檀香的枫叶,“上回答应过的书签,同是枫叶,当作还礼。”
  “不用了,”沈融冬略感意外,“大师早前给过我的侍女,若是我想要,问她便有了。”
  不过没想到她要走,僧人言辞反倒亲切起来,沈融冬扬唇示意:“还有两日,我便会离开崇恩寺。”
  “施主若能想通,那自然再好不过,”僧人仿佛运筹帷幄,接话行云流水,“现在灾民们有了自己的营生,施主不必再担忧,只需要归京好生静养。”
  沈融冬敛眸,僧人的话,听着似曾相识。
  “他们拿着这些也无用处,”僧人往袈裟里探寻,上扬的桃花眼眼尾微垂,眼里如洇开墨汁,唇宛若削薄般轻抿,“之前几度干涉施主,此就当作是歉礼,还望施主莫嫌弃。”
  声音如洞箫,如靡靡琴音。
  沈融冬心思微动,看向他手中。
  一双质朴的金镶东珠耳坠,一支双凤纹鎏金银钗。
 
 
第19章 
  失而复得的几件首饰躺在净白匀称的手指上,如同沾染上一层佛性的光辉。沈融冬妆奁里虽收藏着许多件这般的首饰,可没有哪一件,能比起当下这些更为漂亮。
  她稳了稳心神接过,轻声道:“谢过大师。”
  接着,似是忍俊不禁般,沈融冬有些调侃:“若早知道我答应离开崇恩寺,大师会待人这般好,那么不如一早便离开。”
  僧人眉眼素来不起波澜,可此刻听见她话也不免勾唇:“一切机缘,都有注定。”
  沈融冬别开眼睛,深吸了口气问道:“请问大师,应当如何称呼?”
  大师虽然念着顺口,可终究不如独一无二的法号好。
  她没想过去问这寺庙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对于她来说,这些人是萍水相逢,就连阿施,若不是她哥哥爱悬挂于嘴边,那么她决计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至于眼前人,虽有些交集,接过首饰前,她也不曾想过问法号。心境是在白驹过隙间,浑然不觉发生了某种变化。
  “贫僧没有法号。”原本沈融冬以为僧人变得好说话起来,可他站在佛祖下方,眉眼未曾染上倨傲,言语又开始不顺耳。
  沈融冬心思辗转,瞬息明了,温语道:“若是大师不愿告知,那么便当我不曾问过。”
  其实,她是不太信的。
  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眼前的人怕她有所留念,到时候再度归来缠他,才不愿将任何引起惦念的东西告诉她。
  沈融冬提提唇角,当着僧人的面,将耳坠分别戴于粉润晶莹的耳垂边,再是朝乌黑微蓬的云鬓上簪好发钗,福过身,含着笑离开。
  -
  将要离开崇恩寺的前一日,沈融冬因着绿竹的殷切,伴同她一道去看灾民们木雕。
  同灾民们之前暂居的棚子一般,他们在寺庙里寻了块空地搭建棚屋,足以遮风挡雨,木雕制成后存放方便,也不至于天色不好便着急忙慌去躲避雨雪。
  每个人井然有序,各有明确的分工,负责挑拣枝干,以及负责雕刻,还有最末将木雕件染味漆色的人,都各不相同。
  “小姐,您别看这些小玩意儿看上去简单,可实际真要做起来,中间过程复杂着呢,”绿竹给她一一介绍,“要令那些大胡子们满意,少说得拿出十二分的功夫,我们这些木雕件制成,纵然是完美无瑕的一件,他们不过只肯出五十来钱,因此都不容易,全靠辛苦挣钱。”
  “不若小姐,您也来试试制上一件?”
  看出绿竹这几日里,都在尽力让她高兴,沈融冬不忍拂她的意:“好。”
  她从一位灾民的手里接过木雕刀,学着其他灾民的模样,标记好下刀的地方,再精雕细刻。
  手中的枝干逐渐现出雏形,沈融冬将它握在手里,心里确实舒坦了些许。
  仿佛下刀雕出的碎屑,是她心中堆积过久的郁气。
  绿竹时隔须臾,回来望见太子妃手中,笑盈盈道:“小姐,您雕刻得真好,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巧手。”
  沈融冬扬唇,她手里的木雕件远比不上任何一位灾民手中雕出来的木雕件,知道绿竹是在吹捧,说了也止不住,便也由着她说。她的手在捏绣花针时还算是稳当,可一旦操上木雕刀,雕刻这么半日,只不过雕出一个雏形出来,能看清是枚佛陀的脑袋,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绿竹夸着夸着,眼神顿然飘动,奇怪咦上了一声。
  沈融冬发觉她的目光,是落往她的云鬓上。
  绿竹略带迟疑,困惑问:“小姐,您是何时将头面从他们手里赎回来的?”
  沈融冬雕刻的正是佛首后方,因着她一问,圆润平滑的佛首后顿时出现了一道小缺口,她立即调转方向,同时在心里庆幸,还好是没正在雕刻眼睛。
  她笑着抬首,同绿竹解释:“心思一动,便赎回来了。”
  绿竹更不解:“先前奴婢说过,要将您的头面从他们手中赎回来,小姐不要,可偏偏又趁着奴婢没顾上的时候,一人去赎回了,可见小姐实际舍不得旧物,明明是嘴硬心软的人。”
  沈融冬没否认,朝她勾了嘴角。
  “不过也好,”绿竹转眼笑盈盈,“您自个儿赎回来了,奴婢的一颗心,反倒是落下了。”
  沈融冬心思,其实她大可以同绿竹道明,但将话语溢出唇畔的同时,又恰好止住。她便是将这件事情藏匿于心底,好似也无妨。
  此时手中的木雕件没了继续雕刻的念头,沈融冬将它移至绿竹眼前,她见了问道:“小姐是想漆成怎样的颜色?”
  “不用漆颜色,”沈融冬否决道,“这样便好。”
  佛首在她手里足以把玩,能当作是崇恩寺的纪念,很是足够。
  -
  离开崇恩寺的当日,山门前,沈融冬同寺庙里的僧人及灾民们一一道别,亲卫将她连日来誊写的经书搬上马车,期间沈融冬望见钟楼内,奔涌出一群小孩儿,有的朝绿竹扑过去,还有的向她这边来。
  沈融冬没从他们嘴里听见挽留的话,可光看一双双晶亮的眼睛,也能从中窥出不舍。
  沈融冬挑着阿施将她从地面抱起,捏住她的脸颊:“姐姐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哥哥的话。”
  “知道了,”阿施朝怀里摸索,几下后摸出一枚香囊,举到她眼前,“姐姐,这个香囊是崇恩寺会送给香客们的礼物,其他香客都有,只有姐姐没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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