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果真是在不该好奇的地方偏偏好奇,”沈融冬提了下唇角,“只是看着它炭火温下,不能再用于暖手,甚是可惜。”
“快回崇恩寺了,有无炭火,”僧人他意深重,“应也无大碍。”
沈融冬笑道:“说得也是,那便不看。”
不论僧人他意如何,她死活不承认,他便也没办法。
待到男孩儿和其余两名亲卫归来,马车上路,小男孩儿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车轮声里:“大师,阿施的脚之前虽说是好了,可是方才在街市上,我瞧着她下地走路时还不大利索,你能帮她看看吗?”
但凡是提及到妹妹,他便如同大人一般。
僧人当下不再迟疑,在小男孩儿的帮助下揭开小女孩儿的棉裤,捏着她的脚踝进行推动。
“大师原来还会医术?”沈融冬的眼光被这幕景象吸引。
“那是,”小男孩儿如同自身医术了得,沾沾自喜道,“阿施的脚受伤,一直都是大师帮忙敷的草药,才会好得这么快,他可厉害了,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想到。”
僧人未分心神,眉目也未曾抬:“寺庙里没有专门的医者,若是寻常有人受伤,迟早要寻人医治,所幸照着医书,粗浅学了一些。”
沈融冬恍然想到,这样的人,即便是问她为何盯着手炉一直看,应当也是担心需不需要添上几块炭火,便是问她为何烂熟于心装睡,应该也是忧愁香客昨夜里未睡好,想要替她开上几味凝神的方子罢?
“大师方才在马车上,同我们说过,”小男孩儿一脸认真,又神秘兮兮道,“姐姐你的身子骨弱,得多在外走动,身心才能畅快。他还说,若是有事在心里头闷着,只会闷出大病。”
所以故意同她作对,是知道她在心里没想通?
沈融冬从方上车起,便在心中盘算着问出他缘由,为何要在她之后才说出妙计。而在听闻他会来后,仍应允绿竹,也是想在路上盘根问底,可终究是那盏手炉的温暖,令她喉咙堵住,闷成了只葫芦。
沈融冬无言,只点点下颌。
“大师从前在俗世里,对待自己的妻儿,是不是也是这般好?”小男孩儿童言无忌,“所以现在才这么照顾姐姐。”
“你别胡说,大师怎么可能会有妻儿…”
沈融冬猛地堵住自己的嘴,忽然想到,若是在成家后才脱离的凡尘,那么有妻儿,似乎也不奇怪。
对面人没抬眉目,亦没丝毫反驳。
五脏六腑的杂乱思绪如同静静煮沸的水,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他会对女子如此照顾,从披上袈裟,到姜汤,再到手炉…一切都是有因可循。
沈融冬须臾间竟来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僧人,比起汴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公子哥们,还要出众几分。
若是褪下这身袈裟,沈融冬只当他是哪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合该恣意纵马,执扇风流。
她也从未遇见过,能将袈裟穿得如此惊艳绝伦之人。
随即又不免想到,这样的人原本有妻儿也不为过,不知道因了怎样的劫数,才会厌弃这繁华红尘。
沈融冬在心里默默思虑,眼光无意间触及手炉,手指碰上,传递过来的温热竟又少了。
“怪人。”
她之后揭起车帘,喘了口气,却没在说他人。
第17章
回到寺庙,沈融冬在绿竹派人从马车里卸货的期间,自然而然朝车内窥了眼,粗布车帘被风卷起小道缝隙,僧人脸前的面巾纹丝不动,他正在将方睡醒揉着眼睛的小女孩儿抱起来。
沈融冬望着他们下车,略略不解问:“大师在外遮人耳目…尚且情有可原,可为何回到了寺庙,依旧坚持呢?”
僧人眼瞳深黑,另只空闲的手揭起小半片面巾,薄唇旁的小片肌肤露出,当真是起了不少密密麻麻的小点。
沈融冬脸一热,微愣道:“原来大师,竟是比起我来还要体弱。”
稍稍一见风,便起一脸疹子,若再遇上其他事呢?
原来能医人者,大都不能自医。
绿竹此刻猫着腰探进车里,鼻尖稍动,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小姐,这是聚仙楼里的招牌菜色吗?”
去聚仙楼里打包饭菜的亲卫正将彩漆从车里搬出来,笑问她:“绿竹姑娘是如何得知?”
“母亲早些年间在聚仙楼里打下手帮衬时,”她笑道,“这招牌的红烧乳鸽,再有鲍汁鹅掌,就算是没名正言顺吃过,也有母亲带回给我尝鲜的,只可惜舍弟早夭,竟连味儿都不曾闻到过一丝。”
“无妨,”僧人顺口道,“令弟已去往极乐净土,绿竹姑娘与其惦念,不若多尝几口,也算是替了他的份。”
沈融冬诧异道:“出家人一向明令禁止大鱼大肉…”
“若是有心阻挠,在车中便点明了,”僧人道,“寺庙里虽是佛门清净之地,理应持斋把素,可念及施主们六根未净,会想念凡尘俗世的食物,也在所难免。”
沈融冬朝他笑笑:“难为大师竟能够理解。”
精致菜色的香气持续不断引诱着众人鼻子,沈融冬让绿竹捎上两兄妹去偏僻的地方吃,绿竹方提上食盒,觉察到了不对劲:“小姐,您不去吃吗?”
沈融冬掩住口鼻:“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心中便有些不自在,想必是来回颠簸多了,以免愈发严重,索性不沾荤腥。”
绿竹见太子妃像是要揽下她的担子,也不再言语,连带着两名小孩儿回厢房解决馋人的香味。
沈融冬在不久后,见他们搬运完毕,清点过数目未出纰漏,徐徐转身,没回厢房,而是朝寺庙中藏经阁的位置去。
崇恩寺的藏经阁不说闻名天下,至少在京畿是难以有藏书阁敢与它一论高下。它收藏的不止是佛门经典,更有许多难寻的孤本珍本,有些书籍不说民间难寻,更是连宫廷也未曾收录。
沈融冬在小沙弥的指引下,找到摆满医书的几列书架,在日日擦拭也难免积攒灰尘的书架上翻查许久,终于翻阅到几本记载有出疹由来与治疗之法的医书。
没多顾忌,沈融冬借着当下的昏暗光线,在藏经阁内部偏僻的地方翻看起来。
“施主竟会看医书,”在旁的小沙弥好奇,“若是施主想要寻找何疑难杂症的解法,不若直接去问原本就熟知这方面的人来得方便。”
“没什么,只是图个博闻多识,”沈融冬不自在起来,将几本书籍端正摞到身前,询问道,“这其中的内容晦涩深奥,一时片刻参不透,能借回去加以研读吗?”
“当然了,”小沙弥笑道,“施主是崇恩寺的贵客,无论施主想借阅上几天,主持知道了都不会怪罪。”
沈融冬谢过,带着翻找到的几本医术回去厢房,前院里绿竹与两兄妹还未解决完菜色,鹅掌淋上色泽浓郁的酱汁,红烧乳鸽表皮香嫩,她只是从他们身旁越过:“你们吃。”
阿施放下筷子,心思灵敏抬头:“方才我在车上睡着的时候,姐姐是不是又在同大师吵架?”
沈融冬笑笑,挑眉问她:“你因何觉得我们吵架?”
阿施认真回:“因为车里醒来,竟比睡着前还冷。”
沈融冬莞尔,又听她道:“可是大师在下山时,还将手炉还给了睡着的姐姐,他很照顾你呢,日后还是和和气气好。”
绿竹听闻,放下鹅掌,抹了抹嘴:“他当真是在照顾小姐,甚好。”
沈融冬没顺着她的话细思,只摸了摸阿施的脑袋:“知道了,这些你的哥哥都同姐姐说过,姐姐日后不会再与他起争执了。”
说罢,她回到自己的房内,燃起烛光,掀开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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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一连看了半宿医书,见风便起疹子的症状在古籍上并不少见,甚至只能算是普通病症。她依照多处记载,斟酌再三,决意采摘草药湿敷。
翌日一大早,沈融冬拜托上几名亲卫,前往山林中采摘草药。
医书上绘有的草药模样只要不是身处在石山沙岭里,都能从丛林草木间找到,人越多,找寻来的便也越多。
不出午时,沈融冬等到他们带着草药归来,进房里将草药碾碎提出汁液,未及日落,草药汁液装满了几个白净的细瓷瓶。
沈融冬拿着瓷瓶来到庭院外的枫林前,枫叶红火依旧,只是没瞧见半片袈裟影子。
“小姐,您是在找什么人吗?”褚石的声音在身后乍响,沈融冬受到不小的惊吓。
她回头,和他略略示意:“观赏余晖景色。”
“太子妃是应当多欣赏,”褚石见无他人,便也恢复称呼,笑道,“就连属下,也是想着到时候回东宫了,再无此等闲情逸致,才来此处散心。”
沈融冬轻应:“褚队长所言极是。”
驻足须臾,沈融冬走回厢房里,将瓷瓶放置往几本医书旁。她挨着榻侧坐下,长长吁出了口气。
僧人也不见得每夜都会来,是她过于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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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隔一日,沈融冬攥着细长的白瓷瓶,来到庭院里张望。
偶尔几片枫叶飘落进前院,沈融冬心道,她是不愿让草药的功夫白费。
她身上的旧疾说起来不是什么严重毛病,可也是在特定情况下,身上面上皆会冒出疹子。
晏君怀若是在触碰她时浅尝辄止,仅接触面部及手脚这些地方,并不会出现异状。可若是稍做些逾越的动作,她身上面上,比起见着僧人揭开面巾时的那匆匆一眼,会更加可怖。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桩,是在嫁给晏君怀的大半年后,他喝醉归来。
她上前搀扶,在为酒气缭绕的他宽衣解带时,他攥住她的手,待她投去眼光,酒味浓重的吻熏在她眼睫上,宽大的手也落于腰身前的宫绦。
他的吻要比平时重,三两下宫绦被挑开,沈融冬没进行推搡,而是颤着乌睫阖眼。
她服侍她的夫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即便那么多人说过不合适,她也想尽力尝试一回,而不是从他话里听见胡言乱语,逼着自己承认那是醉酒过后的话。
沈融冬从晏君怀沉黑如潭的眸里瞧清她脖颈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大片红点,连喘息都变得困难,只有微微去推搡他:“殿下……”
晏君怀没清醒,沈融冬便又咬着唇,害怕得唤了他一声表哥。
直至晏君怀清醒,将她拥入怀中道歉,沈融冬困难喘息着从昏黄铜镜里去瞧自己的面貌,脖子上的红色分不清是吻痕还是体疾,她的宫绦虽被修长几指尽数扯开,可中衣至始自终好生合拢在身前,这无非是在昭示着她服侍不了夫君。
沈融冬没从晏君怀的脸上看出被吓着或是厌恶,但也能隐约看明白,他是孤寂的。
太医们看过数次,也请过民间郎中,都说她是身子骨弱,可为何独她一人身子骨弱,她也未能明白。
直至看见僧人揭开面巾,隐约间竟没产生这世间原是公平的龌龊心思,而是彻底明了原来同病相怜竟是这样一种意思。
沈融冬捏着手中的细白瓷瓶,踏出庭院,压根没抱上能见着僧人的打算。
笤帚触碰枫叶的沙沙声轻微,沈融冬掀了眼帘,枫林迎上一片清辉,如同镀上清冷霜色。僧人没披袈裟,素色的衣着恍若与月色融成一体。
他果然是如约,只不过昨日她偏偏倒霉。
沈融冬上前,将手里的细白瓷瓶朝他递过去,温声道:“前两日,大师的脸见风起了疹子,我看着害怕,这瓶草药的汁水从医书上看来,宜用来湿敷。”
她的话很简略,只想他能将药接过,而不需要承她的情。
僧人将药接过,道声谢谢。
“施主,绿竹姑娘先前说过施主体弱,所以让贫僧在一路上多加照顾。”
沈融冬缓慢之极地颤颤眼睫,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将绿竹在庭院里的话稍作联系:“他当真是在照顾小姐,甚好。”
沈融冬张张唇,僧人是怕她想入非非…
不对,沈融冬连将自己脑子里的七七八八撇干净。
这样的人,原本就是如同佛陀般怜悯众生的性子,无论对待任何人都一样,现下不过是随口解释。他接了绿竹的托付正常,何况坐在马车里的即便不是她,而是褚石,恐怕他也会无微不至关怀一句,腹痛的症状可曾好些了?
沈融冬想清楚,若无其事颔首:“知晓。”
谁知道僧人不动如山,又确定她脑子里想法:“施主已在崇恩寺中小住一段时日,可施主的心绪依旧杂乱,若是仍抛不下七情六欲,这佛门之地不适合施主。”
第18章
无需僧人提及,沈融冬迟早也会离开崇恩寺。
可由他唇边溢出规劝的话,气性不免从丹田上升,直至喉咙间轻滚:“大师是如何,能知道我的七情六欲未抛?”
“况且大师明明先前早已说过,”沈融冬抿唇,抬眼直勾勾,像是要从他眼中窥出答案,“我们这些施主即便六根未净,还惦念着凡尘俗世,在你们眼里,也并无大碍。”
眼中映入他手里的细白瓷瓶,沈融冬觉得方才似乎是给错人。
“那日在食楼下,见施主一直望着二楼,”僧人神色冷淡,“想必是有什么念想,未曾放下。”
“可这又与大师有何干?”沈融冬扬唇,完全忘记了同阿施的约定,“未免管得太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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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那句气血上涌的话,沈融冬回到厢房,见绿竹在摇曳的烛光中收拾行装,她脚步微顿。
“小姐,”绿竹听见外间走进里间的脚步声,抬眼笑吟吟,“方才褚队长同奴婢说了,过几日便是我们同崇恩寺告别的日子,回东宫前,奴婢心里总归有些放心不下,看着那些灾民们表面上虽是有模有样,可奴婢一转身,指不定他们又会遇上什么岔子,因此先提前收拾好行李,也省得突然遭什么变故。”
沈融冬走至绿竹面前,从她身上闻见了隐约的漆味。
“你辛苦了,”沈融冬在塌边同坐,横看她,“不过绿竹,你当真觉得殿下会在意本宫是留在宫里,还是待在崇恩寺吗?”